缠绵病榻多日的沈太后,总算有了大好的迹象。
冷宫偏殿的窗棂被支起,清冽的晨风夹杂着几许花草的淡香拂入,驱散了殿内淡淡的药味。
沈戚容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随意翻着一本不知名的话本子,神态慵懒,与前几日那副命悬一线的模样判若两人。
云岫端着一盏参茶进来,见她气色红润了不少,喜道:“娘娘,您今儿瞧着精神多了。”
沈戚容眼皮都未抬,只“嗯”了一声,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累。
霍沉渊如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殿门外不远处,目光偶尔扫过殿内那道闲适的身影,鬼面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人。
前几日还杀气腾腾地与他谈判,今日便真如一个安享富贵的太后,对周遭一切都漫不经心。
可是这份漫不经心,却比任何狠戾都更让人捉摸不透。
苏妄言踏着晨曦而来,一进殿便拱手笑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大病初愈,神采更胜往昔啊。”他目光在沈戚容脸上转了一圈,又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窗外,“看来太后这病,选了个好时候痊愈。”
沈戚容终于舍得将视线从话本上移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苏天师这话,哀家怎么听着不太对味儿?”
“太后聪慧,臣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您。”苏妄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这是臣新制的凝神香,有助太后安眠。只是怕是今日太后要见的贵客,不会让您轻易安眠了。”
“哦?”沈戚容挑眉,“还有谁比哀家这病,更能牵动人心?”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内侍通传的声音:“启禀太后娘娘,裴太傅求见。”
沈戚容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对苏妄言道:“瞧,说曹操曹操就到。苏天师,你这凝神香,怕是要等会儿才能派上用场了。”她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不多时,裴照临一袭月白长衫,缓步入内。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触及沈戚容的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参见太后娘娘。听闻娘娘凤体康复,臣特来探望。”裴照临躬身行礼,语气质朴恳切,仿佛真心为她的痊愈而欣慰。
沈戚容懒洋洋地抬了抬手:“裴太傅有心了,免礼,赐座。”
待裴照临落座,她才放下话本,状似无意地问道:“哀家病了这些时日,朝中可还安稳?陛下一切可好?”
裴照临温声道:“有臣与摄政王辅佐,朝局尚稳,陛下也一切安好。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凝视着沈戚容,“陛下年幼,时常念叨太后,盼您早日康复,重掌凤印,主持大局。”
沈戚容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麻烦的事情一般,秀眉微蹙,轻轻叹了口气。
“唉……”她幽幽道,“裴太傅有所不知,哀家这次大病一场,算是彻底想明白了。”
“哦?太后想明白了什么?”裴照临心中一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沈戚容拿起桌上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语调带着几分意兴阑珊:“哀家想明白了,这朝政之事,当真是劳心劳力,伤神损寿。以前是哀家看不透,总觉得什么都要抓在手里才安心。如今死里逃生一回,才发觉那些权啊利啊,都是过眼云烟。”
她抬眸,看向裴照临,凤眸中一片疲惫:“裴太傅,你瞧哀家这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凤印,这朝堂,哀家是真真儿地厌倦了,也撑不住了。”
裴照临的心,陡然一沉。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沈戚容吗?
前世那个为了权力,不惜亲手毒瞎他双眼,将他囚禁于深宫的女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试探着问:“太后此言莫非是想彻底放手朝政?”
“然也。”沈戚容仿佛找到了知音,眼中都亮了几分,“哀家如今只想在这后宫之中养养花种种草,听听曲儿看看戏,安安生生地做个清闲太后颐养天年。至于前朝那些个纷纷扰扰,有劳裴太傅和摄政王多多费心了。陛下那边,也请你们好生辅佐,哀家实在是精力不济。”
她说着,还配合地掩口轻咳了两声,仿佛刚才那一番话己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裴照临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若非沈戚容此刻的神情太过真挚,他甚至要怀疑这又是她新的把戏。
可这番姿态,这番言语,与他记忆中那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的沈戚容,简首判若两人。
难道,一场大病,真的让她性情大变,看淡了权欲?
这绝对不可能。
他深知沈戚容的本性,她若不是对权力有着极致的渴望,又怎会一步步走到太后的位置,甚至不惜与谢砚礼反目?
“太后,”裴照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您乃大盛的国母,陛下倚重,万民仰赖。若您撒手不管,恐朝局不稳,奸佞当道啊。”
沈戚容闻言,却是摆了摆手,“裴太傅过虑了。有摄政王在,谁敢造次?再者,哀家也不是完全不管,只是不想再事事亲为了。往后若真有什么大事,你们来知会哀家一声便是。寻常政务,哀家可不想再沾手了,头疼。”
她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
“说起来,”她话锋一转,眼神突然亮晶晶地看向裴照临,“哀家听说江南的苏绣甲天下,裴太傅门路广,可否帮哀家寻几个手巧的绣娘来?哀家近来想学学刺绣,打发打发这宫里的无聊日子。”
裴照临:“……”
他精心准备的一肚子说辞,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沈戚容那双清澈中带着几分天真期盼的眼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
她不是在演戏。
至少,她此刻表现出的对权力的厌弃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让他这个最了解她野心的人都开始动摇了。
若她真的不再贪恋权力,那他布下的许多局,岂非都成了无用功?
他想利用她的愧疚心,让她在权力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最终为他所用。
可一个连权力都不要的人,他又拿什么来拿捏她?
裴照临原以为自己早己看透了沈戚容,可今日一见,他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测。
“苏绣……”裴照临定了定神,勉强维持着温和的笑容,“臣自当为太后留意。只是,太后当真就此放下?”
“裴太傅,”沈戚容轻轻道,“人活一世,总得图个舒坦。哀家前半辈子太累了,后半辈子,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有些东西,握得太紧,反而会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放下了,或许才能拥有。”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在裴照临心上。
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她是在说前世吗?
是在暗示她对他,并无多少愧疚,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
裴照临的脸色微微白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太后既有此意,臣明白了。臣会转告摄政王,往后朝中事务,尽量不来叨扰太后清修。”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太后好生休养,臣告退。”
沈戚容微微颔首,唇边的笑意不变:“裴太傅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