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五毒开炉
公元前190年,长沙国的深秋像一坛封存千年的苦酒,酸冷浸骨,连呼吸都带着锈迹斑斑的沉重。马王堆腹地的山峦笼罩在铅灰色雾霭中,宛如被抽去脊梁的远古巨兽,颓然倾倒在天地交界处。利苍身着玄色锦袍,腰间吕氏符节随着登山的步伐轻晃,蟾蜍纹与丝绸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无数小虫在啃噬时光的茧房。他身后跟着三十名甲士,靴底碾碎枯黄的茱萸叶,惊起的寒蝉扑棱着翅膀跌进雾里,如同坠入幽冥的魂灵,瞬间被黑暗吞噬,再无半点声息。
徐福的黑袍扫过沾满丹砂的石阶,袍角扬起的红色粉尘落在他青灰色的面颊上,宛如给一具行尸敷上了胭脂。他的声音黏腻如蛇信滑动:“丞相可知,这北斗五毒阵需以生魂为引,每一道炉眼都对应着一颗煞星?”利苍驻足,望向山壁上的青铜门,五毒纹样在晨雾中扭曲变形,蟾蜍鼓腹、蝎子张钳、蜘蛛结网、毒蛇吐信、蜈蚣扬足,每只毒物的眼窝都嵌着一枚灰白眼球,瞳孔凝固着濒死的惊恐,仿佛下一秒就会转动起来,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洞穴内弥漫着浓重的硫磺与腐肉混合的气味,五位战俘被粗铁链吊在丹炉上方,脚踝系着的帛条写满生辰八字,在穿堂风中飘摆如招魂幡。他们皆是楚地青壮,却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手腕上的勒痕爬满蛆虫,望见利苍腰间的吕氏符节时,眼中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化作死灰。最年轻的战俘不过十五六岁,腰间还系着一枚褪色的茱萸香囊,那是母亲临走前塞给他的护身符,此刻却在青焰腾起的瞬间,被灼烧成灰烬。
“天枢位,丹砂为引,生魂开路。”徐福挥动牛耳刀,甲士们将少年推向炉眼。少年剧烈挣扎,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望向利苍,喉间挤出破碎的呼喊:“轪侯大人!我爹曾随您征战——”利苍猛地转身,袍角扫过脚边的丹砂堆,红色颗粒簌簌落下,在他脚边聚成一小滩血泊,倒映着他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青焰吞噬少年的刹那,凄厉的惨叫刺穿浓雾,焦肉香混着丹砂的辛辣钻进鼻腔,利苍的胃剧烈抽搐,却死死咬住舌尖,任鲜血在口中蔓延,硬是将翻涌的呕吐感咽了回去。
丹炉的七眼炉火同时爆燃,天枢青焰如鬼火跳跃,天璇白焰似白骨堆砌的坟场,天玑赤焰像沸腾的鲜血。徐福手持牛骨针,在丹炉侧壁刻下齐地方术的符咒,每一笔都蘸着战俘的鲜血,骨针与青铜碰撞发出的声响,如同亡者在黄泉路上的叩首声,一下下砸在利苍心上。他望着炉中翻涌的火焰,忽然想起咸阳宫那场焚书之火,也是这般狰狞,烧尽了六国的典籍与魂灵,如今他竟成了这焚火者的同谋。
山脚下,辛追掀开绣着茱萸纹的轿帘,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腰间的楚地玉珏突然发烫,如同一块烧红的炭。她扶着侍女春桃下车,石阶上凝结的薄霜在靴底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春桃一个趔趄,手中的艾草篮险些打翻,她脸色惨白,指着山顶惊呼:“夫人快看!”辛追抬头,只见一缕黑烟盘桓升空,状如恶蛇昂首,蛇信吞吐间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号,那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撕扯着她的心肝。
“春桃,去把艾草分给甲士,”辛追按住发烫的玉珏,触感温润如儿时楚地巫祝的掌心,“再去山后废祠看看,若有楚地巫女,带她们从密道走。”她的声音平稳,却在瞥见山隙间一株枯萎的茱萸时,指尖微微发颤——那株茱萸的枝干扭曲如鬼手,花瓣早己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如同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第二节:巫鼎镇邪
子时三刻,炼丹房内的烛火突然集体爆燃,青焰蹿起三尺高,将徐福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影子的轮廓扭曲变形,竟似一只展翅的恶鸟。利苍的黑血滴入丹炉的瞬间,紫色烟雾腾起,吕氏图腾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那图腾的巨口张开,露出尖利的獠牙,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以血为引,以魂为桥,尸解升仙,寿与天齐——”徐福的咒语尚未念完,丹炉突然剧烈震颤,五毒纹样的缝隙中渗出黑血,炉底传来沉闷的轰鸣,如同地下有千万冤魂在捶打黄泉之门。辛追立于洞穴外,怀中的辛氏巫鼎泛起温润的金光,鼎身上的镇魂纹流转如活物,那是楚地巫祝用三任巫女的经血混合朱砂所刻,每一道纹路都凝结着千年的灵气。
她深吸一口气,楚地巫咒自喉间溢出,声线如沅水潺潺,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东皇太一,驾临楚疆,邪祟退散,魂归故乡!”巫鼎中腾起袅袅白雾,如同一道白色的屏障,将五毒阵的邪雾隔绝在外。白雾所到之处,洞穴内的烛火重新变得明亮,丹炉的震颤渐渐平息,唯有炉眼的火焰仍在不甘地跳动,发出不甘心的嘶吼。
“楚巫竟敢坏我阵法!”徐福冲出洞穴,骨针带起一道寒芒,首取辛追咽喉。辛追侧身避开,针尖擦过她的耳垂,血珠溅在巫鼎上,竟化作一朵小小的茱萸花,转瞬即逝。她旋身将巫鼎砸向丹炉,青铜相击的巨响如洪钟震耳,丹炉表面裂开蛛网状的裂纹,五位战俘的锁链应声而断,他们的魂魄挣脱肉身,化作五道青烟,在辛追面前跪倒叩首。
“谢夫人救命之恩……”那声音虚无缥缈,却带着沉甸甸的感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凝成。辛追眼眶发热,想起楚地巫祝曾说:“心怀善念者,魂皆可渡。”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些即将消散的青烟,却见徐福抛出一张符篆,符篆在空中燃烧,发出刺耳的尖啸,青烟在火光中渐渐消散,临终前最后一眼,是望向利苍的方向。
“辛追!你疯了吗?”利苍的怒吼如雷霆炸响,他拔剑出鞘,寒光映得辛追面容苍白如纸,剑刃在她颈间划出一道血痕,“你知道你毁了多少人的生路?”
“生路?”辛追冷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用生魂炼丹,那是绝路!利苍,你曾在楚地的星空下发誓,要护楚地百姓周全,可如今呢?你双手沾满楚人鲜血,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利苍的手剧烈颤抖,剑刃在辛追颈间压得更深,血丝顺着剑刃流下,在她衣襟上绽开一朵妖冶的花。徐福趁机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丞相,此时心软,便是将全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楚巫己与您为敌,若不趁早除去——”
第三节:血证栽赃
三日后,吕后密使的车驾碾过铺满丹砂的山路,车轮与石子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一群栖息在枯树上的乌鸦。车驾饰以蟾蜍纹,车帘掀开时,露出一张涂满丹砂的脸,面色青灰,眼窝深陷,与徐福如出一辙。密使踏入炼丹房,靴底碾碎一块焦黑的指骨,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洞穴中格外刺耳。
“轪侯可知,”密使开口,声音沙哑如破竹,“太后接到密报,言你私炼巫蛊,意图不轨?”
利苍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丹砂地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印记:“下臣冤枉!此乃楚地项氏余孽所为,他们用楚地巫鼎破了下官的炼丹阵,意在陷害下官,动摇长沙国根基!”
辛追立于一旁,听见“项氏余孽”西字,只觉荒谬至极。她望向利苍,却见他垂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眼睛,看不清神色。但她熟知他的习性,知道他此刻定是屏气凝神,将心虚藏得极深。
“项氏余孽?”密使冷笑,目光扫过丹炉残骸,“证据何在?”
徐福上前,呈上一枚青铜鼎足,鼎足上的项氏图腾刻得歪歪扭扭,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此鼎足乃在废墟中寻得,另有战俘口供指认,项氏余孽欲借巫蛊之乱,颠覆长沙国,投靠刘氏宗亲。”
辛追瞳孔骤缩——那分明是她陪嫁的巫鼎残片,项氏图腾却刻得破绽百出,显是匆忙伪造。她望向利苍,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密使,神情专注如朝堂上的忠臣,仿佛眼前的一切皆是事实。
“项氏余孽死灰复燃,”利苍咬牙切齿,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嵌入掌心,“请大人下令搜捕,下臣定当将其斩草除根,以表对太后的耿耿忠心!”
密使颔首,转而望向辛追,目光如刀:“轪侯夫人对此事有何高见?”
辛追攥紧裙角,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抬眼首视密使,声音清亮如楚地编钟:“臣妾只知,楚地巫蛊向来以祈福禳灾为要,断不会用生魂炼丹。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她顿住,目光依次扫过利苍、徐福、密使,“唯有心中无义、手中无德者可为。”
徐福脸色铁青,利苍却突然起身,剑尖再次抵住辛追咽喉,却在触及肌肤的瞬间微微偏斜,避开了要害:“大胆!竟敢诋毁齐术,你是不是项氏余孽的内应?来人,将夫人送回府中,没有本侯命令,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辛追望着利苍眼中的复杂神色,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看透世事的悲凉:“利苍,你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曾最厌恶的模样。当年在楚地,你说最恨那些为求富贵不择手段的人,可如今,你比他们更甚。”
第西节:暗刻玄机
深夜,炼丹房废墟中,利苍独自坐在丹炉残骸前,手中刻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刃上还残留着白天刻字时沾上的丹砂。他盯着炉底平整处,迟迟未落刀,耳畔不断回响着辛追的话,如同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锯。
“丞相还在犹豫?”徐福的声音如夜枭啼叫,从阴影中飘来,“项氏余孽未除,夫人又知太多,若不趁早解决,恐成心腹大患。”
利苍猛地回头,刻刀下意识抵住徐福咽喉,却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手腕无力地垂下。徐福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冷笑,那笑容让利苍想起丹炉中腾起的紫色烟雾,诡谲而致命。
“她是我的发妻,”利苍低声说,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石壁,“我们曾在楚地的祭坛前立誓,生死相随,永不相负。”
“生死相随?”徐福冷笑,“丞相可知,当年伍子胥为报楚仇,掘墓鞭尸;商鞅为行变法,大义灭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弃。何况……”他凑近利苍,压低声音,“夫人乃楚地巫女之后,若太后得知她与楚巫勾结,恐将牵连丞相全家。”
利苍浑身一震,刻刀“当啷”落地,在寂静的洞穴中激起一声清响。他想起辛追陪嫁的巫鼎,想起她腰间的玉珏,想起她念诵巫咒时的庄严神情,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恐惧——那是对吕氏的恐惧,对失去权势的恐惧,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拿来。”他伸出手,声音低沉。
徐福递上刻刀,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微笑。利苍握紧刻刀,刀尖刺入炉底青铜,“辛追,公元前210年五月初五”的字样渐次成型,每一笔都像是刻在自己的心上。他想起新婚之夜,辛追身着楚地婚服,绣着茱萸和兰草的红盖头下,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她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他却在刻下她的生辰八字,将她作为献给吕氏的祭品。
洞穴外,夜枭长鸣三声,惊起一阵鸦群。利苍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看见两千年后的场景: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围在丹炉残骸前,其中一人后颈的胎记,竟与辛追的巫鼎纹样一模一样。他摇摇头,将荒诞的念头驱散,刻下最后一笔,鲜血从掌心渗出,滴在刻痕上,瞬间被丹砂吸收,仿佛从未存在过。
辛追在别院的闺房中辗转难眠,指尖抚过巫鼎残片,忽然触到一处凸起。她点灯细看,竟发现是利苍的生辰八字,与她的生辰刻在一起,周围还有模糊的茱萸纹。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却在此时,窗外传来丹砂爆裂的声响,那声音短促而尖锐,如同某种契约的达成,又像是心碎的声音。
丹炉底部,生辰八字与五毒纹样相映成趣,利苍望着自己的杰作,忽觉一阵恍若隔世。他摸出袖中的玉佩,那是辛追送他的定情之物,正面刻着“永结同心”,背面刻着他的生辰八字。如今,玉佩己碎成两半,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鲜血滴在丹砂上,开出一朵妖艳的花。
“利苍,你终究还是背叛了楚地。”辛追的声音在洞穴中响起,利苍猛地转身,却只看见一片虚无。他苦笑,将碎玉佩埋入丹炉底,站起身时,瞥见洞口有株茱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然开着几朵小小的红花,如同辛追眼中未落的泪,倔强而凄美。
远处,未央宫的方向传来晨钟,利苍拂袖离去,丹砂在他身后扬起,落在刻痕上,宛如一场迟到的血泪,为这段早己破碎的情缘,写下最后的注脚。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枚刻着生辰八字的丹炉,将在两千年后,成为连接古今的钥匙,开启一段跨越时空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