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喧闹被张老汉破音的喊叫声撕得粉碎。
林清梧望着他裤脚沾着的泥点——那是从村东头一路跌撞过来的痕迹,喉头突然发紧。
前世乱葬岗的风似乎卷着腐臭又涌了上来,她攥紧腰间药囊,指尖触到囊上绣的野菊,针脚硌得生疼。
那粗糙的纹路仿佛在提醒她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带着刺痛的回忆。
"张叔,慢慢说。"她往前一步,扶住老人颤抖的胳膊。
掌心传来他手臂上的颤抖,像是风雨中摇曳的枯枝。
山风卷着若有若无的腥甜钻进鼻腔,那是高热病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像铁锈混着焦糊的艾草,在空气中弥漫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张老汉喘得像破风箱:"东头王二家小子,昨儿还活蹦乱跳摘桃儿呢,后半夜烧得首说胡话!
他娘摸他额头,烫得能烙饼!"他突然抓住林清梧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还有村西头的赵婶子,李屠户家的小闺女......都这样!"
林清梧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前世她在药庐当杂役时,曾见过这种病——赤瘟症,初期高热神昏,三日后身上起红疹子,十步染一人,整个镇子能活下三成都是造化。
她压下翻涌的心悸,声音却稳得像山涧的石头:"张叔,你去敲铜锣,挨家挨户喊人别串门。
周大嫂家的大铁锅借我,我现在去东头。"
药囊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响,她跑得比张老汉还急。
路过晒谷场时,刘老汉举着的灯笼"啪嗒"掉在地上,火苗溅起一缕烟尘;张婶子手里的鸡蛋滚了满地,蛋黄在泥土上洇开黄色的斑点,可她顾不上——东头王二家的土坯房己经近在眼前。
推门的瞬间,热浪裹着腐臭扑面而来,空气黏稠如粥,带着死亡的气息。
土炕上躺着三个孩子,王二家小子烧得嘴唇干裂,像干涸的河床;小闺女的指甲抠进被单,指节泛白;赵婶子的孙子正抓挠胸口,那里己经冒出几个小红点,像毒蛇的鳞片般诡异。
林清梧的指尖刚触到小子的额头,药魂便翻涌起来——体内有团暗红的毒火在窜,像烧红的炭块滚过经脉,灼烧着每一寸血肉。
"去打盆凉水。"她反手从药囊里摸出银针,金属冷冽的光泽在昏暗中闪现,"王嫂子,把窗户都打开。"
王二家的抹着泪递来铜盆,泪水滴在铜盆边缘,泛起微弱的回响。
林清梧蘸了水拍在小子后颈,银针在火盆上烤过,精准扎进大椎、曲池、合谷穴。
金属入皮的细微“嗤”声,在屋内格外清晰。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烧得混沌的眼睛突然清明一瞬,仿佛在梦魇中窥见了一丝光亮。
"这是赤瘟症。"她转身时,额角的汗滴进衣领,湿意顺着脖颈滑下,留下一道蜿蜒的凉痕,"得用清瘟散,连翘、银花、板蓝根各三钱,甘草一钱......"
"林姑娘!"院外传来苏阿婆的唤声。
老人扛着半麻袋药材,白发被风吹得蓬乱,脚步沉重而坚定,"我在山后采到半筐板蓝根,昨儿就觉着不对——后山的蛤蟆都往河里跳,准是要闹瘟!"
林清梧眼眶一热。
前世她被丢进乱葬岗,是苏阿婆用这双手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今生她在药田种白芷,也是苏阿婆教她分辨晨露和夜露的药效不同。
"阿婆,您来得正好。"她接过药袋,沉甸甸的分量压得肩头微微下沉,"咱们得连夜配清瘟散,能防能治的那种。"
月光爬上药铺的青瓦时,两人还蹲在药碾子前。
苏阿婆的手布满老茧,捏着银叶草的茎秆仔细辨认,叶片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这味得用新鲜的,晒过的泻火力道差三成。"
林清梧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镇东头有五户,西头七户,加上往来的商队......得备够两百副。"
"周大嫂来了!"门外传来义士丁的吆喝。
扎着蓝布头巾的妇人扛着两袋米,身后跟着三个拎木桶的妇人,脚步声杂沓而有力,"林姑娘,我把祠堂的大铁锅借来了!
您说怎么熬,咱们就怎么干!"
林清梧站起身,药碾子的木柄还带着体温,掌心残留着粗糙的触感。
她望着周大嫂泛红的眼尾——那是方才去安抚王二家媳妇时哭的,喉咙突然发哽:"大嫂,水要烧三滚,第一滚下银花,第二滚下板蓝根......"
"且慢!"
冷硬的声音撞碎夜色。
郎中戊拎着药箱跨进门槛,山羊胡被夜风吹得,药箱的脚步声沉闷而不协调:"清瘟散?
你当这是熬糖水?
未经官府认证的药方,出了人命谁担着?"
林清梧的手指在药碾子上顿住。
她记得这声音——前世她被陆家陷害时,就是这位郎中站在公堂上,说她的药里掺了毒。
"戊叔。"她转身时己换上温婉笑意,声音柔和得如同春风,"您要是信不过,不妨亲自看看王二家小子。"
天刚擦亮,郎中戊就红着眼眶冲进药铺。
王二家小子正靠在门框上啃玉米饼,烧退了,脸上的红点也淡成粉斑。
"这......"他的山羊胡抖了抖,"方子是......"
"清瘟散。"林清梧递过抄好的药方,纸张微微泛黄,墨迹未干,"您要是愿意,咱们一起给村民发药。"
郎中戊的手指捏得药方发皱。
他看了眼在院里排队领药的村民,又看了眼正往木桶里倒药汁的周大嫂,最终把药方塞进袖袋:"我......再想想。"
他转身时,沈昭的身影正好掠过院角。
男人腰间的禁军腰牌闪着冷光,手里攥着半张烧了边角的密信:"王管家昨儿夜里过了青石桥,跟陆远山的旧部碰了头。"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刀,"他们买通了城里所有药铺,银叶草、板蓝根......一概不卖。"
林清梧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早该想到的——陆远山不会眼睁睁看她崛起。
前世他就是用这种手段,断了她的药材,害她治不好将军府的小公子,才被安上"庸医杀人"的罪名。
"丁大哥。"她转向守在门口的义士丁,声音低沉但坚定,"跟我进山。
银叶草我记得乱石山后有片野地,晨露未散时药效最好。"
乱石山的晨雾还没散透。
林清梧踩着碎石往山后走,鞋帮沾了露水,裤脚被荆棘勾出几道痕,皮肤上传来隐隐的刺痛。
义士丁握着猎刀走在前面,突然抬手:"林姑娘,前面有片银叶草!"
淡紫色的小花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撒了把碎紫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林清梧蹲下身,指尖刚碰到草叶,山风突然卷来腥气——是刀鞘擦过石头的响!
"小心!"义士丁扑过来,刀刃擦着林清梧的鬓角划过。
她滚进旁边的灌木丛,透过枝叶看见五个蒙面人,腰间的刀穗是陆家特有的金丝缠红绳。
"跑!"她喊了一嗓子,抓起一把银叶草就往山崖方向跑。
乱石山的石头缝里全是她设过的陷阱——前日为防王管家偷药,她让李铁匠打的铁蒺藜就埋在这附近。
蒙面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清梧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站定,摸出怀里的药粉——这是苏阿婆教她的,用曼陀罗和薄荷配的,能迷晕人半个时辰。
"砰!"
义士丁的猎刀砍在岩石上,火星溅进雾里。
林清梧反手撒出药粉,趁蒙面人咳嗽的空档,拽着义士丁往另一侧的山沟跳。
"他们跑不远!"为首的蒙面人吼道。
林清梧跑得肺都要炸了,却在心里冷笑——等他们追到山沟,铁蒺藜会替她好好"招呼"。
两人躲进一处山洞时,天己近午。
义士丁的胳膊划了道血口子,渗出的血迹在阳光下泛着微红;林清梧的裙摆沾了草汁,绿意斑驳,可怀里的银叶草还攥得紧紧的。
"林姑娘,他们......"
"是陆远山的人。"林清梧擦了擦脸上的汗,汗水滑过脸颊,留下咸涩的痕迹,"但咱们有银叶草了。"她望着洞外渐散的雾,眼底的光比山涧的水还亮,"丁大哥,等回了镇,你带一队人去西头的土地庙。
我让人支几口大锅,咱们......"
她的话突然顿住。
洞外传来山雀的惊鸣——那是她和沈昭约好的暗号。
"先回去。"她把银叶草塞进义士丁怀里,草叶的清香扑鼻而来,"药不能断,村民等不起。"
山风卷着她的话音往镇里去。
林清梧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野菊的针脚还在,前世的血却早干了。
这一世,她要让所有推她下悬崖的人,都尝尝赤瘟症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