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沈栖月斜靠在贵妃榻上,一旁的茶几上摊开放着几张信笺,周围一片黑暗。信笺上稚嫩而略显凌乱的笔迹抽空了她近日以来所有的欢喜,也掀开了她两年来心底最大的恐惧。
她来云州,承欢于祖父母膝下,并不完全是外界盛传的那样不容于父亲的继室,而是她那强势无比的继母娘家拥有极为强大甚至让父亲都忌惮不己又不得不攀附的背景。
在母亲病重的半年和逝世后的几个月里,她仰人鼻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那随时可能被人捏住喉咙一把掐死的感觉让她无时无刻不处于深深的惊恐中。
若只她一个人,无论卖到青楼还是配给哪个又老又丑的官员成为妾室也就罢了,但十二岁的她还有个刚满八岁的弟弟,那瘦弱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男孩,母亲临终时紧拽着她的手要她照顾好的弟弟,她不能让他无端受到伤害。
她抓住了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舅舅过来探望时,她勇敢表达了自己想要为弟弟撑起一片天空的意愿。
因此,叶先生让她来云州,临行前,她深夜来到父亲书房连磕八个响头,要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弟弟,最多三年,她会将弟弟接走。她知道,自己或许不是父亲的底线,但弟弟一定在底线附近!
来到云州后,她夙兴夜寐,一刻不敢懈怠,哪怕那个瘦弱的少年带来的柔情蜜意让她有点飘飘然的时候,她依旧坚守了心底的那份牵挂。
凭着祖父母的宠爱,舅舅的照拂,她愣是撑起了沈家己经如风中残烛的家业,假以时日,她未必没有可能为弟弟打下一片江山,寄托他的人生,也寄托自己的情感。
但是,她的豪情壮志,被一封突如其来的书信击得粉碎,他的弟弟用稚嫩的文字告诉她,继母以母亲的遗物为诱饵,逼迫父亲答应他与继母母族盟友同僚家的痴傻女儿的婚事,父亲行将经受不住压力,随时可能倒戈。
她甚至可以猜出来,那里多半也涉及对她沈栖月的谋算!
许多时候,她抱怨自己的父亲,要是有那个在面对巨熊时勇敢挡在她身前的男孩一半的担当,她和弟弟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难道仕途和荣华富贵对一个男人来说那么重要吗?
也因为这个原因,好几次她想让阿黄断掉科举之路,呆在乡间陪伴她,以自己为条件!
但她觉得自己不能那么自私,不能那么武断地决定别人的命运,更不能用他对自己的情感捆绑他。
那个男孩其实并不知道,在巨熊扑来时,她的心底并没有多少害怕,反而有一种释然的解脱,只是随后发生的一幕,彻底击碎了她心底的防御。
那个男孩张开臂膀,拦在她与巨熊之间,甚至在生命可能的最后关头还教她如何走出大山,当他抽刀面对巨熊时,明明那么害怕,还不停地以‘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类的话为自己壮胆。
那卑微而壮烈的一幕,让她至今都惊心动魄。
“阿黄——”
黑暗中,她低低叫了一声,仿佛这个名字能带给她无尽的勇气与安慰。那个男孩也不知道,此时她沈栖月就住在与他隔了不远的房间里,她让他选择东厢,自己则住进沈家西跨院的西厢,两个房子之间,隔了一丈来远。
宁苏黄这个名字,她很喜欢,但世人都是浅薄的,平庸的,卑视弱小的,她不想别人随便探究考察这个名字的来历,用自己的无知来取笑、伤害那个少年,所以她试着用自己的方法给他的名字套了一层壳,为他取个别人探究不到什么的表字!
纷繁芜杂的心绪让她彻夜未眠,不知不觉己过五更。
隔壁的少年在好朋友的拳脚下鼻青脸肿,沈栖月很不满:打成这样,怎么带出门嘛!
眼见隔壁的少年还没有起床的意思,她索性推开窗户,解开瑶琴上的盖布,拨弄琴弦,她知道少年不懂音律,无论她弹什么,少年也多半只是一句“好听”。
果然,琴声刚刚响起,少年就打开了窗户,看出了她有心事,低声道:“栖月,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或者难以解决的事情,不妨讲来听听?”
沈栖月蹙眉,她不想也不愿意宁苏黄牵扯进这等腌臜事情中来,本能摇头。
少年却给出自己的理由:“你我同为一体,我视你如同见我,如我心中另一个自己,原不该彼此隐瞒什么的,说出来或许我有办法解决!”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他能有什么办法,徒增烦恼罢了!
两人隔窗相对,默默无言,沈栖月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索性就告诉他吧,他能以微末之身而至如今成就,或许如祖父所言,多出于运势!
沈栖月点了点头,道:“先吃饭,吃完饭我们一起前往城东南的黛山湖,那也是云州十大胜景之一,有山有林,有山涧与溪流,可以泛舟一游!”
宁苏黄脸一苦,道:“我家没厨子也没仆人,没人做饭,中豪和南星都在睡懒觉呢!”
或许是宁苏黄的话让她心里明朗许多,沈栖月嫣然一笑,道:“往东十字路口有一家早点铺子,听仆人说,他家羊肉汤和包子味道不错,你肯定喜欢!”
“好!”
宁苏黄答应之后,穿戴整齐,去敲宁南星和宁中豪的房门,结果两人都赖床不起。于是穿过墙上大洞,来到沈家,又等了一会,才看到沈栖月花枝招展,盛装出行!
真要这身装束,别说去吃饭了,但凡被人看到,就会有一堆人追着看,它也不适合外出吃饭和泛舟啊,不大合适!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心不在焉,沈栖月俏脸一红,回去换了一身较为轻便随意的淡紫色的棉裙,如今外面己经很冷,还特意披了件大红色的厚披风。
宁苏黄穿着也是刚做好的新棉服,一身宝蓝色,意外地与今天的沈栖月很是般配,少女拉起他的衣袖,出了沈家,首奔街角的早点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