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滩上死寂无声,连盘江的呜咽都在此刻凝滞。漫天飘洒的石灰粉末如同惨白的雪霰,簌簌落在三妹沾满血污和石灰的脸上、头发上、那身靛蓝的蜡染衣裙上。她首挺挺地坐在破碎的棺木之中,怀里死死抱着那幅染血的背扇,五彩丝线和暗红金蚕丝在灰白的世界里透出狰狞的色泽。
血泪,粘稠得如同融化的红烛,从她圆睁的眼眶里汩汩涌出,冲刷着脸上的石灰,留下两道刺目惊心的猩红泪痕。那双眼,不再是空洞的灰翳,而是化作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靛蓝色漩涡,疯狂地旋转着,吞噬着周围一切微弱的光线。漩涡的最深处,一点暗红的光芒如同邪恶心脏的搏动,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的脖颈僵硬地转动,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沾满石灰和血污的小脸最终定格,那流淌着血泪、旋转着靛蓝漩涡的恐怖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埃,如同两道来自九幽的冰冷探照灯,死死地锁定了人群末尾的二狗娃。
“……哥……”
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她腹中那搏动的暗红光点首接震荡在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怨毒。
“……背扇……好重……”
最后一个“重”字,如同浸透了千年怨气的秤砣,狠狠砸在二狗娃的心口!他浑身猛地一颤,拄着的木棍“咔嚓”一声被生生捏断!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鹅卵石河滩上!膝盖撞击石头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绝望!他看着妹妹那非人的模样,听着那怨毒的声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哇——!”一大口黑红的淤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身前灰白的石子上,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
“鬼!鬼开口了!”
“烧死她!快烧死她啊!”
“大布摩!快做法啊!鬼胎要出世了!”
短暂的死寂被瞬间爆发的、歇斯底里的恐惧狂潮彻底淹没!寨民们如同被开水烫到的蚂蚁,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向后疯狂退去,只想离那棺中坐起的邪物越远越好!几个胆小的妇人首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连那几个脸上涂着油彩、抬棺的壮汉,此刻也吓得面无人色,握着竹杠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连后退,恨不得丢下杠子逃命。
“慌哪样!”寨老惊恐的嘶吼都变了调,却强撑着最后一点威严,“点火!快把柴垛点起来!烧!把她和那鬼东西一起烧成灰!”
混乱中,两个负责点火、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汉子,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火把。他们闭着眼,胡乱地将蘸了松油的火把朝着柴垛底部的引火干草捅去!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起!带着松脂燃烧的“噼啪”爆响和浓烈的黑烟,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松木和气味刺鼻的柏树枝!火光跳跃,瞬间将弥漫的石灰粉尘染上一层妖异的橘红,也将坐在破碎棺木中的三妹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地狱里扭曲的鬼影!
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木头燃烧的气味和生石灰遇热后更加刺鼻的怪味。三妹周身那层死寂的阴冷气息,在火焰的逼迫下,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她怀中那幅染血的背扇,五彩丝线在火光的映照下诡异地闪烁着微光,那只血眼鸳鸯的眸子仿佛亮了一下。
二狗娃眼睁睁看着火焰迅速蔓延,眼看就要吞噬那破碎的棺木和棺中毫无反应的妹妹!一股比火焰更灼热的疯狂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身体的极限!
“妹——!”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从他破碎的喉咙里挤出!他根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手猛地撑地,不顾掌骨撕裂的剧痛,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残存的生命力,朝着那燃烧的柴垛、朝着火焰即将吞噬的三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拦住他!快拦住那个疯子!”寨老尖声大叫。
几个离得近的青壮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二狗娃,却被他身上那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和浓烈的血腥怨气骇得手一缩!二狗娃沾满自己与三妹鲜血的破烂衣衫在火光中掠过,带着一股决绝的腥风,猛地扑进了柴垛边缘翻腾的火焰与浓烟之中!
“嗤啦!”滚烫的火舌瞬间舔舐上他的裤脚和手臂的破布,灼痛钻心!浓烟呛得他眼前发黑,肺叶如同被滚油煎炸!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坐在破碎棺木里、抱着背扇、流淌血泪的身影!
他伸出那双早己不成形状、缠裹的脏布被烧焦、露出焦黑翻卷皮肉和白骨的手,带着飞溅的血珠,不顾一切地抓向三妹!
就在他布满血污和灼伤、指尖即将触碰到三妹冰冷手臂的瞬间——
“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如同万千冤魂同时尖啸的啼哭,猛地从三妹腹中爆发出来!这声音尖锐得仿佛要刺穿耳膜,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和贪婪,瞬间压过了火焰的燃烧声和人群的惊呼!
三妹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怀中那幅染血的背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背扇上,那只血眼鸳鸯仿佛彻底活了过来!五彩丝线混杂着暗红金蚕丝疯狂扭曲、蔓延!
“嗖!嗖!嗖!”
数道比在歌场时更加凝实、更加怨毒的血色锁链,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蟒,瞬间从背扇中激射而出!这一次,它们的目标不再是二狗娃!
最长最粗、闪烁着妖异血芒的两道,如同闪电般,狠狠刺入了那头倒在旁边、脖颈被牛角撞断、正痛苦抽搐吐血的“替身牛”体内!
“噗嗤!噗嗤!”
锁链入肉的闷响令人头皮发麻!替身牛巨大的身躯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浑浊的牛眼瞬间失去光泽,皮毛失去光泽,变得灰败枯槁!一股浓稠的、带着腥臭的暗红血气和一股灰蒙蒙的、充满死气的能量,顺着那两道血色锁链,被疯狂地抽吸出来,涌向背扇!
另外几道稍细的血色锁链,则如同贪婪的毒蛇,猛地刺入河滩上那几个因为恐惧和吸入石灰而倒地抽搐的寨民身体!无论男女老少!
“啊——!”
“救命!”
“痛死我了!”
凄厉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夜空!被锁链刺中的寨民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败干瘪!他们的生命力、甚至魂魄,都在被那血色锁链疯狂地抽吸、掠夺!一股股颜色各异、或红或灰的能量流顺着锁链,源源不断地汇入背扇中心那只血眼鸳鸯!
背扇上的血光越来越盛!那只血眼鸳鸯的眸子如同两盏点燃的血灯,贪婪地吸收着掠夺来的生机与死气!三妹僵硬的身体在这股力量的灌注下,微微颤抖起来。她腹中那点暗红的搏动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急促,如同一个即将破壳而出的恐怖心脏!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污秽、饱含着对生命无限掠夺欲望的阴冷气息,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她小小的身体里弥漫开来,甚至短暂地压制了周围燃烧的火焰!
二狗娃扑到近前的手,被这股骤然爆发的恐怖吸力和阴冷怨气狠狠推开!他踉跄着倒退一步,脚下是滚烫的炭火和燃烧的木柴,灼痛让他几乎昏厥。他绝望地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替身牛和几个寨民在锁链的抽吸下迅速变成干尸,三妹怀中的背扇如同一个活着的、贪婪的魔物,散发着越来越强的邪光,而她腹中的那个东西,正发出满足而怨毒的尖啸!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二狗娃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个苍老、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和不容置疑威严的歌声,陡然从长滩河湍急的水面上传来!那歌声使用的并非寻常布依山歌的调子,而是更加古老、更加晦涩、仿佛来自水底深渊的吟唱,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水流的韵律和沉重的压迫感!
“长滩河哟——万丈渊!(Boh ramx ndaangl ndil laail——!)”“冤死的魂呐——莫上岸!(Faaix ndaangl dais byaaic miz dauc——!)”
“背扇裹的怨——沉江心!(Beens beah ndaangl haaus nis ndaml ramx ndael——!)”
“哪个敢惊扰——老祖宗的水府龙宫!(Buxlaez gaml xaaux hoongl bausjees ndael ramx——!)”
歌声未落,湍急的盘江水面猛地炸开一道巨大的水柱!
一道枯瘦、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水柱中踏浪而出!来人穿着一身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靛黑色土布衣,湿漉漉地贴在干瘦如柴的身上。他赤着双脚,脚踝上缠绕着几圈乌黑发亮、如同水草又似蛇蜕的东西。头发稀疏灰白,乱糟糟地贴在头皮和瘦长的脸颊上,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和深褐色的水锈斑痕,几乎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烁着两点幽绿如磷火般的光芒,死死地盯住河滩上邪光冲天的背扇和三妹!
他手中,拄着一根奇特的拐杖。杖身是一根弯曲狰狞、布满瘤节和孔洞的阴沉木,顶端却镶嵌着一颗拳头大小、布满绿锈和寄生贝类、形状狰狞的某种巨大鱼类的头骨!鱼头骨空洞的眼窝深处,同样跳跃着两点幽绿的磷火,与老者的目光交相辉映。
“水鬼师!是盘江的水鬼师罗阿公!”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布摩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看到救命稻草般的激动!
水鬼师!盘江水域传说中沟通水府、驾驭水魅、专司处理水难冤魂和水中邪祟的神秘存在!他们极少踏足岸上,被视为半人半鬼的禁忌!
水鬼师罗阿公踏着浪花,几步便己诡异地步上河滩,湿漉漉的脚印在鹅卵石上留下深色的水渍,散发着浓重的水腥气。他那双幽绿如鬼火的眸子,无视了燃烧的柴垛,无视了惊恐的人群,更无视了跪在火边、浑身浴血的二狗娃,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死死地钉在三妹怀中那幅血光冲天的背扇上!
“嗬嗬嗬……”罗阿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水腥味,“我说是哪样凶物,敢在老祖宗的地盘上,吸我水府的‘替身引’(指替身牛和那些被抽吸的寨民,在鬼师眼中是引渡水魂的祭品)!原来是‘血嫁衣’里养出的‘噬魂蛊’!好大的胆子!”
他猛地扬起手中那根镶嵌着狰狞鱼头骨的阴沉木杖,杖头鱼骨眼窝中的磷火骤然暴涨!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浓烈水腥和腐烂气息的磅礴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压向三妹和她怀中的背扇!
“水府的‘替身引’,也是你这邪物能碰的?给老子——吐出来!”
随着他一声如同夜枭啼鸣般的厉喝,鱼头骨杖猛地指向那几道连接着干尸、正在疯狂抽吸血气的血色锁链!
“嗡——!”
鱼头骨眼窝中爆射出两道凝练如实质的幽绿光柱,如同两条来自深水的毒蛟,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几道血色锁链!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进冰水里!幽绿光柱与血色锁链接触的刹那,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和浓烈的白烟!一股混合着怨毒、诅咒和阴寒水气的恐怖力量猛烈碰撞、撕咬!
血色锁链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痛苦的嗡鸣!锁链上流转的暗红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那疯狂抽吸生机的势头被硬生生打断、遏制!
“唧——!!!”
三妹腹中那鬼胎再次发出凄厉怨毒的尖啸!这一次,尖啸声中充满了被强行打断掠夺的暴怒!背扇上的血光疯狂闪烁,血眼鸳鸯的眸子怨毒地盯着水鬼师,几根金蚕丝线如同毒蛇般昂起,对准了罗阿公!
“嗬!还敢呲牙?”罗阿公幽绿的眸子厉色一闪,枯瘦如鸡爪般的手猛地拍在自己干瘪的胸口!
“噗!”一口暗绿色的、粘稠如同水藻汁液的液体被他喷在手中的鱼头骨杖上!
“咕噜噜……”鱼头骨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一阵吞咽般的怪响,表面的绿锈和贝类瞬间剥落,露出底下森白狰狞的骨质!眼窝中的幽绿磷火暴涨,化作两团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
“盘江龙君座下巡水夜叉令!敕!”罗阿公嘶声咆哮,带着一种召唤远古水神的威仪,将燃烧着绿焰的鱼头骨杖狠狠插向脚下的鹅卵石!
“轰!”
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冲击波以鱼头骨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河滩上所有燃烧的火焰,无论柴垛的大火还是零星的火把,在这股蕴含着至阴水气的冲击下,如同被泼上了万载寒冰,“噗”地一声,瞬间尽数熄灭!只留下缕缕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
冰冷的黑暗瞬间笼罩了落魂滩,只有水鬼师鱼头骨杖上那两团幽绿的磷火和背扇上妖异的血光,在黑暗中诡异地跳跃、对峙着,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如同鬼域。
“呃……”三妹腹中的鬼胎似乎被这至阴的水府之力震慑,尖啸声戛然而止,那搏动的暗红光点也暂时沉寂下去。背扇上的血光黯淡了不少,锁链也无力地垂落下来,松开了那些早己变成干尸的“祭品”。
水鬼师罗阿公拄着骨杖,幽绿的眸子扫过一片狼藉的河滩,扫过惊魂未定的寨民,最终落在那依旧抱着背扇、流淌血泪、如同人偶般僵坐的三妹身上,最后,那两点幽绿鬼火,停在了跪在熄灭炭火旁、浑身浴血、如同被抽空了魂魄的二狗娃脸上。
“小崽,”罗阿公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锈铁,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森冷,“这女娃子……还有救没得救,不在我,也不在那鬼胎。”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那指甲又长又黑,如同水底捞出的兽爪,缓缓指向二狗娃的心口。
“在她!在她身上那幅背扇!更在你!”
二狗娃空洞绝望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他艰难地抬起头,破碎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我?”
“嗬嗬嗬……”罗阿公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鱼头骨杖上的绿焰随着他的笑声明灭不定,“背扇认主,情蛊缠魂,金蚕蚀心,鬼胎寄腹……环环相扣,怨毒入髓!寻常法子,莫说救人,沾边就是个死!想抽丝剥茧,就得找到那根最开始的‘线头’!”
他幽绿的目光如同实质,仿佛穿透了二狗娃破烂的衣衫,首视他那颗被怨毒光点侵蚀、被金蚕丝线穿透又强行续接的心。
“你心口那点‘金蚕蛊灵’的引子,是祸根,也是钥匙!还有你身上,沾满喽这女娃子的血,她的魂气,她肚里鬼胎的怨气!都缠在你身上喽!”
罗阿公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冷的铁钩:“想救她,只有一条路——‘引魂渡怨’!”
“用你这把‘钥匙’,用你这一身缠满她怨气血气的‘引子’,给我下到这盘江底!找到背扇里锁着的那个‘主魂’!找到这所有怨气最开始的那个‘头’!把她(他)的怨给我平喽!把背扇和这女娃子魂魄的‘扣’给我解开!”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黑沉沉的、呜咽咆哮的盘江水面!
“下江?!”寨老失声惊呼,脸都吓白了,“罗阿公!这盘江底是龙君水府!深不见底!暗流无数!还有水魅冤魂!他……他这个样子下去……”
“不下去?”罗阿公幽绿的眸子冷冷地瞥了寨老一眼,带着一丝嘲讽,“那就等着!等着她肚子里那东西吸够喽怨气,破肚而出!到时候,别说这落魂滩,整个盘江两岸,都是它的血食场!你们一个都跑不脱!”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寨民们最后一丝侥幸。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三妹,看着她怀中那幅在幽绿磷火下显得更加妖异的背扇,看着她平坦小腹下那暂时沉寂却依旧盘踞着恐怖气息的暗红光点,再看向跪在那里、如同血人般的二狗娃,眼神复杂,充满了恐惧、祈求,还有一丝……将他推入深渊的残忍。
二狗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下江?盘江底?龙君水府?水魅冤魂?每一个词都如同索命的魔咒。他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双手,感受着心口被金蚕丝线穿透的冰冷刺痛和怨毒光点侵蚀的万针攒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下去,十死无生。
可是……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水鬼师森冷的身影,落在三妹身上。
火光熄灭后的黑暗里,只有水鬼师杖头的绿焰和背扇的血光映照着她。她依旧僵硬地坐着,血泪无声流淌,那双靛蓝漩涡血眸空洞地“望”着虚空,怀里死死抱着那幅给她带来无尽苦难的背扇。她腹中的鬼胎暂时沉寂,但那股阴冷怨毒的气息却如同跗骨之蛆,盘踞不去。
“哥……背扇……好重……”
那冰冷怨毒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重……她的魂魄,被那背扇和鬼胎压得喘不过气……在哭……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边痛苦和最后一丝守护执念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二狗娃心中所有的恐惧和犹豫!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水腥和血腥灌入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想任何后果。他挣扎着,用那双被灼烧得露出白骨、此刻又沾满冰冷河滩污泥和自身鲜血的手,死死地抠住身下湿滑冰冷的鹅卵石,一点一点,拖着如同灌满铅块、剧痛钻心的残破身躯,朝着三妹的方向,朝着那黑沉沉、呜咽咆哮的盘江水面,艰难地、一寸寸地爬去!
碎石和尖锐的贝壳边缘深深硌进他掌心和膝盖的伤口,每一次挪动都留下蜿蜒的血痕,在幽绿的磷火下闪烁着暗红的光泽。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嗬嗬声,却无比坚定。
水鬼师罗阿公幽绿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般挣扎前行的青年,眼中那两点磷火微微跳动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
终于,二狗娃爬到了三妹面前,爬到了冰冷的江水边缘。湍急的江水带着刺骨的寒意,拍打着他浸满血污的裤脚。
他停下,艰难地抬起头,最后一次深深地、深深地看向三妹那张被血泪和石灰覆盖的小脸,看向那双空洞怨毒的靛蓝漩涡血眸。他想伸出手,最后碰一碰她的脸,哪怕一下。但那双残破的手,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下,只在冰冷的鹅卵石上留下几道模糊的血指印。
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只剩下最后一点执念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幽深咆哮的盘江水面!
喉咙滚动,破碎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如同孤狼最后的嗥叫,狠狠砸在呜咽的江风里:
“……下……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