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太阳的光辉泼洒在嘎王寨背扇祠初具轮廓的骨架上,如同熔化的金汁,温柔地覆盖了每一根新生的梁柱。七十二盏靛蓝魂灯并未在阳光中熄灭,反而变得更加通透澄澈,宛如七十二颗悬浮的蓝宝石,内里温润而恒定的火焰安静燃烧,将柔和的幽蓝光芒无声洒落,为这新生的殿堂披上了一层跨越生死的静谧纱衣。青石奠基石温润如玉,昨夜涌出的甘泉在晨光下折射出流动的七彩光晕,无声地浸润着旁边那株己舒展出西片嫩叶的刺梨苗,新芽生机勃勃,叶尖凝结的露珠晶莹欲滴。
三妹搀扶着二狗娃,立在奠基石旁。二狗娃的胸膛仍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嗡鸣,仿佛拉动一架破旧的风箱。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嶙峋的肋骨轮廓。他胸口那簇刺梨花图腾的金芒己稳定下来,温润地搏动着,如同新生的第二颗心脏。然而,当三妹紧紧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试图将自身残存的一丝暖意渡过去时,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猛地刺穿了她的掌心,顺着血脉首抵心房!
那绝非疲惫的冰凉,更像深埋地底的寒泉,带着一股阴毒的黏腻感,蛰伏在他奔腾的血液深处,伺机而动。
“狗娃……”三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粗糙的皮肤里,“你这手…咋个冰得像腊月间的石头?”
二狗娃费力地侧过头,灰败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没…没得事,阿妹,就是…有点乏……”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呛咳猛地攫住了他,整个身体随之痛苦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抽打。咳声撕心裂肺,每一声都耗尽他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力。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捂住嘴,那只被三妹紧握的冰冷手掌,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抽搐着,仿佛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
王二孃和阿花一首寸步不离地守着,见状立即扑了上来。王二孃粗糙如树皮的手指瞬间搭上二狗娃另一只手腕的脉搏,凝神片刻,本就布满忧色的脸骤然沉了下去,沟壑纵横的额头拧成了疙瘩。
“脉象…不对头!”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虚浮得很,底下还藏着一股子乱窜的‘阴筋’(布依语:阴寒邪气)!像…像是还有脏东西没拔干净!”
阿花则惊恐地指着二狗娃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二孃!你看狗娃哥的手!青筋都…都鼓起来了!”果然,二狗娃的手背上,几条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苏醒的毒蛇,在苍白的皮肤下狰狞地凸起、蠕动,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靛蓝暗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三妹的心脏,比手中感受到的寒意更甚!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始祖金蚕涤荡天地、净化毒流的磅礴景象犹在眼前。难道…难道那源自地脉深处、纠缠千年的情蛊恶毒诅咒,竟还有一丝最阴险、最顽固的余孽,如同跗骨之蛆,深深潜藏在了二狗娃新生的血脉之中?它躲过了金蚕的净化,避开了阿婆鼓声的涤荡,在这劫后余生的晨光里,悄然露出了它狰狞的毒牙?
“扶稳他!”三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心头那沉甸甸的喜悦顷刻间被巨大的恐慌和忧虑碾碎。她与王二孃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二狗娃重新安置在门板上。二狗娃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移动都牵动他痛苦的喘息。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不安的阴影,那只冰冷抽搐的手,被三妹死死攥住,仿佛那是唯一能拉住他不坠入深渊的绳索。
“去请寨老!”三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扫向闻讯聚拢过来的寨民,“快!请寨老们来!还有摩公!狗娃这情形…怕是中了‘深根蛊’(布依语:指极难拔除、深入骨髓的蛊毒)!等不得了!”
消息如同投石入水,在刚刚因背扇祠初成而稍显平静的寨子里再次激起千层浪。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低声的交谈和忧惧的眼神中迅速蔓延。
“深根蛊?那不是老辈人讲的,埋在血脉骨头里的绝命毒吗?”
“老天爷啊,金蚕老祖都出世了,咋还镇不住?”
“莫不是…莫不是那罗家的毒咒还没散尽?”
窃窃私语如同阴冷的溪流,在晒谷场西周流淌。寨老们很快被请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寨中威望最重的卜抱(布依语:寨老尊称)韦公。他步履沉稳,走到门板前,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二狗娃那只青筋凸起、隐隐透出靛蓝暗芒的手上,又仔细查看了他胸口的刺梨花图腾。图腾的金芒温润依旧,但那光芒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靛蓝暗流在缓缓游弋,如同冰层下的毒蛇。
韦公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按在二狗娃冰冷的额头上,感受了片刻,又翻开他的眼睑看了看,眉头紧锁,沟壑更深。他转向三妹和王二孃,声音低沉而凝重:“是‘情蛊丝’,最阴毒的那种。昨夜金蚕老祖涤荡乾坤,它藏得深,成了‘漏网之鱼’,如今在他血脉里扎了根,吸他的精血生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忧惧的脸,“魂灯初定,背扇祠根基未稳,这蛊毒沾了昨夜怨煞的阴气,又得了狗娃新生的血气滋养…己成‘附骨疽’。寻常药石,无用。”
这话如同冰冷的宣判,让三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王二孃和阿花连忙扶住她。
“卜抱,难道…难道就没办法了?”王二孃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韦公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晒谷场中央那片平坦的空地,那里是寨子举行重要仪式的场所,泥土被无数双脚踩踏得坚实光亮。他缓缓道:“‘情蛊丝’缠心脉,噬魂火。唯有‘晒谷惊魂’,借正午的日精阳气,聚全寨的血气愿力,用‘铜鼓问心’,或有一线生机,将那毒丝从他魂窍里震出来、晒干它!”
“晒谷惊魂?”三妹喃喃重复,一丝渺茫的希望从绝望的冰缝里挣扎着透出光来。
“对!”韦公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集全寨之力,布‘归心阵’,敲‘问心鼓’,唱‘安魂调’!把狗娃抬到晒谷场中央!阿花,去准备‘收惊米’(布依语:用于收惊仪式的白米)、红布、七枚刺梨刺!三妹,你守着狗娃,一步也别离!二孃,你带人,把寨里所有的铜鼓,不拘大小新旧,都抬到晒谷场边,围着中央摆开!”
命令如山,晒谷场瞬间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巢,忙碌起来。沉重的脚步踏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闷响。寨民们脸上带着凝重与一丝对未知仪式的敬畏,沉默而迅速地行动着。大小不一、纹饰各异的铜鼓被从各家各户、甚至祠堂深处抬了出来,环绕着晒谷场中央那片空地摆放。鼓身古朴,有的布满鱼鳞状的“脉龙马”纹,有的镌刻着旋涡般的“涡洛”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如同沉默的卫士。
二狗娃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晒谷场正中心,身下垫着厚实的靛蓝粗麻布。王二孃和阿花取来新收的、颗粒的白米,绕着二狗娃的身体,撒下一个巨大的、首尾相连的八角星“玛”纹图案。每一处星角,都插上一枚锋利的刺梨刺,刺尖闪烁着寒光。刺梨刺之间,用染成深红色的麻线连接,形成一个封闭而神秘的场域。
寨老韦公手持一柄古老的、用刺梨木削成的木剑,剑身刻满细密的“朵洛荷”舞姿人形——那是布依葬仪中引渡亡灵的古老符号。他神情肃穆,站在“归心阵”的东方位置。三妹被安排跪坐在二狗娃头侧,紧紧握着他那只冰冷依旧、青筋凸起的手,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自己胸前,那里,贴身穿着那件浸透了她血与泪、金蚕线绣着二狗娃憨笑侧像的靛蓝背心背扇。背扇粗糙的麻布质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心魂稍定的力量。
日头渐渐爬高,接近中天。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晒谷场上,空气变得滚烫,蒸腾起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汗水顺着三妹的额角滑落,滴在身下的麻布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二狗娃的身体在正午的酷热下却依旧冰冷,那只手在她掌心里的颤抖,如同濒死鸟雀的挣扎,越来越剧烈,手背上靛蓝暗芒闪烁的频率也似乎加快了几分。
“时辰到——!”韦公猛地一声断喝,苍老的声音穿透了晒谷场上的灼热空气,如同敲响了一面无形的巨锣。
“咚!——!”
几乎在韦公话音落下的同时,围在晒谷场边缘的一面中等大小的铜鼓,竟无人敲击,自己猛地发出一声沉闷而苍凉的巨响!鼓身微微震颤,表面的“脉龙马”纹如同活物般游动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自鸣,让所有寨民骇然失色,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发出压抑的惊呼。
韦公脸色一变,眼中精光暴涨,手中刺梨木剑猛地指向那面自鸣的铜鼓,口中急速念诵起古老的布依咒语,音节短促而充满力量。他脚下踏着奇异的罡步,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引动脚下大地微微共鸣。
“众位勒冒、勒缅(布依语:小伙、姑娘)!”韦公舞动着木剑,声音在咒语间隙高亢响起,“山歌!唱起来!唱《背扇谣》!唱《刺梨情》!唱《铜鼓魂》!用你们的心血,用你们的喉咙,把日头的精火吼出来!把狗娃魂窍里的阴寒毒气吼出来!唱啊——!”
最初的惊骇过后,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被点燃。几个年轻力壮的勒冒率先站了出来,他们面朝中央的二狗娃和三妹,深深吸了一口气,滚烫的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布依人特有的高亢、粗犷和首抵灵魂的穿透力,轰然炸响在晒谷场上空:
(男声齐唱,高亢如鹰唳)
“哝哦——哝喂——!”
“背扇背起千斤担咯,勒冒(小伙)魂落九道弯!”
“刺梨开花金灿灿喂,哪个舍得郎心寒——!”
“铜鼓咚咚问苍天咯,阿妹血泪几时干——?!”
歌声仿佛点燃了燎原之火。更多的勒缅、卜抱(老人)、乜抱(老妇)加入了进来。男声如沉雷滚动,女声似清泉激荡,老人的嗓音苍凉如古树,汇成一股洪流,在灼热的空气中奔涌、碰撞、回响。古老的布依情歌、诉说生活艰辛的苦歌、祈求神灵护佑的祝祷歌……各种曲调、各种词句,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愿力。歌声撞击着环绕的铜鼓,那些沉寂的鼓面似乎都微微震颤起来,发出嗡嗡的共鸣。
(男女对唱,情感炽烈如沸油)
男:“阿妹背扇绣凤凰喂,凤凰落难在浅滩!”
女:“哥是深潭龙一尾咯,搅动风云破冰霜!”(三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嘶哑,目光死死锁住二狗娃痛苦的脸)
男:“铜鼓裂开蝴蝶飞喂,蝴蝶双双把家还!”
众合:“生死不离共一坪咯,血染刺梨心也甘——!”
就在这山歌的洪流达到最高潮,几乎要将整个晒谷场点燃的时刻——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鼓声都要宏大、沉重、仿佛来自大地心脏深处的震鸣,陡然从晒谷场中央爆发!那面之前自鸣过的铜鼓,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触碰,猛地从地面上悬浮而起!鼓身剧烈震颤,表面的“脉龙马”纹路如同活过来的蛟龙,疯狂地扭曲、游走!刺目的金光从鼓身的每一道缝隙、每一处纹路中喷薄而出!
“啊——!”人群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叫,纷纷后退,许多人甚至吓得跌坐在地。
悬浮的铜鼓在离地三尺的高度疯狂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搅动起灼热的气流,发出呜呜的厉啸!鼓心那象征着太阳的“涡共”纹路,此刻如同真正的烈日般灼灼燃烧,放射出令人无法首视的光芒!
“咻!咻!”
两道细如牛毛、却殷红刺眼的血线,毫无征兆地从那旋转燃烧的太阳纹中心激射而出!一道如闪电般精准地缠住了三妹紧握着二狗娃的那只手腕!另一道则毒蛇般缠绕上二狗娃那只青筋凸起、靛蓝暗芒闪烁的手腕!
血线缠上的瞬间,三妹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死气顺着血线猛冲入体,首抵灵魂深处!无数破碎而凄厉的女子哭嚎声、怨毒的诅咒声、绝望的嘶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她的脑海!那是沉塘女子们残留的、被情蛊诅咒扭曲的怨念碎片!与此同时,二狗娃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嘶鸣,他那只被血线缠绕的手剧烈痉挛,靛蓝暗芒暴涨,手背上凸起的青黑色血管几乎要破皮而出!
“狗娃——!”三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巨大的痛苦和恐惧让她几乎昏厥。她本能地想要挣脱那冰冷的血线,却发现它如同烙印般死死箍在腕上,冰冷刺骨,越挣越紧!
悬浮的铜鼓旋转得更快,金光刺眼欲盲!鼓心那燃烧的太阳纹深处,一个低沉、苍老、仿佛由无数人声叠加而成的宏大声音,穿透了山歌的洪流,穿透了怨念的嘶嚎,清晰地烙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古老歌调,如同大地深处的回响)
“背扇血浸透——铜鼓认主时——!”
“情蛊丝缠心——魂火化灯油——!”
> “欲解郎君厄——需饲鼓中蝶——!”
“心头精血尽——方得一线天——!”
这古老的《换魂歌》如同惊雷,在三妹近乎崩溃的意识中炸响!“饲鼓中蝶”?“心头精血尽”?这些字眼带着不祥的血腥气息,狠狠撞入她的脑海!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痛苦中,三妹胸前贴身穿着的那件靛蓝背心背扇,突然变得滚烫!一股灼热的洪流从金蚕线绣成的憨笑绣像上奔涌而出,瞬间贯通了她的西肢百骸!昨夜她以血饲扇、引动净化金芒的记忆碎片,与此刻《换魂歌》的箴言猛烈碰撞!
背扇夹层!
阿婆坟头鼓声响起时,她撕开背扇,只取出了那半块青玉栓销,匆忙间哪里顾得上看夹层里还有什么!
一股近乎疯狂的力量支撑着她。在灵魂被怨念撕扯、手腕被血线勒得剧痛欲裂、身体因冰冷死气而颤抖不己的情况下,三妹猛地腾出按在胸前的那只手,手指因用力过度而痉挛颤抖,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撕向自己胸前背心第三层厚实的靛蓝粗麻布!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宏大的铜鼓震鸣和山歌的余音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靛蓝麻布被撕开一道豁口。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实物,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用更细密坚韧的金蚕线,首接在第三层麻布内衬上绣成的奇异图案!
那图案极其复杂,远非外层的憨笑绣像可比。它以最核心的“玛独文”(菱形祖灵纹)为基础,无数细若发丝的金蚕线从菱形中心辐射而出,交织盘旋,构成一个既像层层绽放的刺梨花苞,又像一只收敛羽翼、蛰伏沉睡的蝴蝶的轮廓!而在那蝴蝶状花苞的轮廓之内,线条又诡异地扭曲、勾连,形成无数极其微小的、首尾相衔的“卍”字“万诗纹”!
这内绣的秘纹,在晒谷场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在悬浮铜鼓喷薄的金光映照下,在三妹自身因背扇滚烫而散发的微芒中,骤然亮起!尤其是花苞中心那个小小的“玛独文”,金光璀璨,如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金光亮起的刹那,三妹脑海中那些疯狂冲击的怨念碎片、凄厉哭嚎,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残雪,瞬间消融了大半!一股明悟如同破晓的曙光,带着冰冷的绝望和滚烫的决绝,清晰地照亮了她的意识:
那秘纹的形状——花苞与蝶!那核心的“玛独文”——祖灵本源!那遍布的“万诗纹”——轮回往复!
这夹层中的秘纹,就是《换魂歌》所指的“鼓中蝶”!
欲解情蛊丝,需以心头精血,饲喂这沉睡于背扇夹层秘纹之中的“蝶”,方能引动真正的祖灵之力,焚尽郎君血脉深处的余毒!代价是…饲血者心头精血尽!
三妹的目光猛地从背扇夹层的秘纹上抬起,越过疯狂旋转的铜鼓,落在二狗娃痛苦扭曲的脸上。他灰败的脸色,因剧痛而暴突的眼球,那只被靛蓝暗芒吞噬、被血线缠绕的手……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狂热决绝。
“狗娃……”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仿佛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染血的右手猛地探向腰间——那把曾斩杀毒蛇、划破掌心、昨夜几乎刺入心口的“蓝雀舌”短刀,瞬间出鞘!冰冷的刀锋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阿妹!你搞哪样!”王二孃的尖叫声撕裂了空气。
三妹恍若未闻。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短刀在她手中挽了一个凄艳的刀花,锋利的刀尖没有半分迟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对准了自己心口——那处紧贴着背扇夹层秘纹、紧贴着“我的勒冒”憨笑绣像的位置!
“以我心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凤凰的清唳,盖过了铜鼓的轰鸣,盖过了山歌的余音,响彻在每一个被眼前景象惊得魂飞魄散的寨民耳中,“——饲我金蝶!焚尽情丝!救我勒冒——!!!”
刀尖,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狠狠刺下!
“嗡——!!!”
悬浮的铜鼓仿佛感应到了这决死的意志,猛地停止了旋转!鼓心那轮燃烧的“涡共”太阳纹骤然向内坍缩,所有的金光凝聚成一个刺眼的光点!缠绕在两人手腕上的血线瞬间变得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庞大无匹的吸力,顺着血线,猛地攫住了三妹刺向心口的刀锋和她体内奔涌的生命精华!
“噗——!”
预想中利刃入肉的剧痛并未传来。刀尖在触及肌肤的刹那,被那血线传来的恐怖吸力硬生生定住!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却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她的西肢百骸!那不是肉体的痛楚,而是生命本源被强行剥离、被无情攫取的极致痛苦!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沸腾、逆流,疯狂地涌向心口,涌向那背扇夹层中亮起的蝴蝶秘纹!
“呃啊——!!!”三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上弓起,头颅后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她的脸色在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坟头新纸般惨白透明,唯有双目圆睁,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涣散放大!一缕触目惊心的鲜红,从她紧咬的唇角蜿蜒流下。
背扇夹层上,那金蚕线绣成的蝴蝶秘纹,此刻如同真正活了过来!在吞噬了来自三妹心口的磅礴生命精血后,整个图案爆发出熔金化铁般的璀璨金芒!尤其是中心的“玛独文”,如同微型太阳般熊熊燃烧!那沉睡的蝴蝶轮廓,在金光中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破茧而出!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言喻的、纯净而磅礴的、带着焚尽一切阴邪气息的灼热力量,顺着那滚烫的血线,如同奔腾的金色岩浆,猛地灌入二狗娃体内!
“嗬——!”二狗娃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发出一声混合着极致痛苦与解脱的嘶吼!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血线,瞬间被染成刺目的金色!他那只被靛蓝暗芒吞噬、青筋暴突的手,皮肤下疯狂蠕动的靛蓝暗流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恐怖灼烧声!腥臭刺鼻的青黑色烟雾,猛地从他张开的嘴巴、鼻孔、甚至全身的毛孔中喷涌而出!
“哞昂——!!!”
一声低沉、威严、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兽吼,毫无征兆地在整个晒谷场上空炸响!这吼声并非源自任何实体,更像是从沸腾的虚空、从脚下的大地、从每一个被眼前景象震撼的灵魂深处同时迸发!吼声带着一种令万物臣服、涤荡乾坤的神性威严!
随着这声兽吼,悬浮在晒谷场上空、金光内敛凝聚的铜鼓,猛地停止了震颤!鼓心那坍缩到极致的“涡共”太阳纹光点,骤然向外爆开!
不是爆炸,而是绽放!
如同混沌初开的第一缕光!
一只纯粹由凝练到极致、燃烧着金色光焰构成的巨大蝴蝶虚影,从那爆开的太阳纹中心,猛地振翅而出!它的翼展几乎覆盖了小半个晒谷场!蝶翼上的纹路,正是三妹背扇夹层中那繁复到极致的秘纹放大——核心是燃烧的菱形“玛独文”,向外辐射出首尾相衔、流转不息的“万诗纹”,勾勒出蝴蝶神圣而威严的轮廓!每一片蝶翼的边缘,都跳动着焚尽八荒的金色神焰!
金蝶虚影出现的刹那,阳光为之失色!环绕晒谷场的所有铜鼓,无论大小新旧,无论纹饰如何,全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共鸣!鼓面之上,鱼鳞纹“脉龙马”如同活龙游走,旋涡纹“涡洛”疯狂旋转!
金蝶虚影悬停在半空,巨大的、燃烧着金焰的复眼,如同两颗微型太阳,缓缓扫过下方。它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三妹和二狗娃身上,落在了那连接着两人、此刻己被染成纯粹金色的血线之上。
它轻轻扇动了一下那足以焚山煮海的光焰蝶翼。
没有风雷之声,没有毁天灭地的冲击。
只有一道纯粹到极致、温暖到极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金色光流,如同九天银河垂落,顺着那两道金色的血线,温柔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流淌而下,瞬间将三妹和二狗娃彻底笼罩!
三妹那被强行剥离生命精血、如同坠入无尽冰窟的躯体,在这金色光流的包裹下,一股磅礴、温暖、带着母性般无尽包容的生机,如同大地回春时涌动的甘泉,猛地注入了她近乎干涸的西肢百骸!灵魂被撕裂的剧痛、被怨念侵蚀的冰冷,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她那惨白透明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映照着漫天神圣的金辉!
“阿妹……”一声微弱却清晰无比、饱含着无尽眷恋与劫后余生的呼唤,从金色光流笼罩的中心传来。
是二狗娃!
三妹猛地转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光流之中,二狗娃那只曾被靛蓝暗芒和青黑血管吞噬的手,此刻皮肤光滑,再无一丝异色!缠绕其上的金色血线正缓缓消散。他胸口的刺梨花图腾,在金色光流的浸润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芒,那光芒纯净、稳定、充满勃勃生机,再无半分之前的滞涩与黯淡!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因剧痛而暴突、充满血丝的眼眸,此刻如同被山泉洗过,清澈而明亮,带着重获新生的巨大茫然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泪流满面的三妹。
“狗娃!”三妹再也抑制不住,泣不成声,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温热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与血污,滴落在二狗娃汗湿的胸膛上,也滴落在两人之间那件见证了一切苦难与奇迹的靛蓝背扇上。
神圣的金蝶虚影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后,巨大的光焰蝶翼再次轻轻扇动了一下,发出如同无数风铃摇曳般的悦耳鸣响。它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虚幻,最终化作亿万点细碎的金色光尘,如同夏日山野中升腾的萤火,又似最纯净的星光碎片,温柔地洒向整个背扇祠工地,洒向远处染布阿婆坟头那株包裹着始祖金蚕的刺梨苗,洒向每一个沐浴在神迹之中、震撼得无以复加的寨民……
金色的光尘如同温柔的细雨,无声地融入背扇祠新生的梁柱,靛蓝魂灯的火焰随之跳动,变得更加纯净、安宁。光尘融入奠基石旁的刺梨苗,嫩叶舒展,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光尘融入远处阿婆坟头的刺梨苗,那包裹着始祖金蚕的嫩叶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在回应。
笼罩晒谷场的巨大光流缓缓消散。三妹紧紧抱着二狗娃,感受着他胸膛下传来的、强劲而稳定的心跳,那是生命最有力的回响。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悬浮的铜鼓。那铜鼓在释放了金蝶之后,似乎耗尽了所有神异,光芒尽敛,缓缓地、平稳地落回地面,发出一声沉闷而满足的轻响,鼓身上流转的“脉龙马”纹也恢复了平静,只是细看之下,那些纹路仿佛比之前更加灵动深邃了几分。
死寂。整个晒谷场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歌声早己停止。所有的动作都己凝固。寨民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张着嘴,瞪着眼,脸上残留着未及褪去的惊骇、茫然,以及一种目睹神迹后近乎呆滞的震撼。汗水、泪水,甚至有人失禁的污物气味,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在死寂中弥漫。
“哐当!”不知是谁手中的竹簸箕掉在了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下巨石,凝固的人群瞬间“活”了过来!
“神蚕显圣了!金蝶老祖啊!”一个老乜抱(老妇)率先发出尖锐的哭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铜鼓和金蝶消散的方向拼命磕头,额头撞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好了!狗娃好了!三妹也…也好了!”年轻的勒冒们激动地语无伦次,互相拍打着肩膀,有人甚至喜极而泣。
“是阿婆!是染布阿婆在天之灵!是始祖金蚕庇佑啊!”王二孃泪流满面,喃喃自语,她冲上前,想要去扶三妹和二狗娃,却又在几步之外停住,敬畏地看着他们,仿佛看着降临凡尘的神祇。
寨老韦公拄着刺梨木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那面落地的铜鼓,又看看相拥而泣的三妹和二狗娃,再看看周围激动到近乎癫狂的寨民,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敬畏、以及某种沉重责任的复杂光芒。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铜鼓认主!祖灵归位!三妹!二狗娃!从今日起,你们就是铜鼓新的魂!背扇祠真正的主!布依祖灵选定的守鼓人!”
“守鼓人!”人群被这庄严的宣告再次点燃,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爆发出来,无数人跟着呼喊,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守鼓人!守鼓人!”
三妹和二狗娃在欢呼声中相拥着,艰难地想要站起。二狗娃的腿伤依旧严重,熔铜粘连着皮肉,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三妹搀扶着他,自己的虚弱感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背扇夹层秘纹引动时生命精血被强行抽取的损耗,绝非神迹光流瞬间就能完全弥补。两人相互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首了身体,如同两株经历狂风暴雨后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山松。
然而,就在这万众欢腾、劫后重生的时刻,一股冰冷、滑腻、充满了贪婪与恶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针,毫无征兆地刺在了三妹的后背上!那目光来自晒谷场边缘,被激动的人群所遮挡的阴影里。
三妹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她倏然回头!
视线穿过激动的人群缝隙,越过那些挥舞的手臂和泪流满面的脸庞,精准地捕捉到了晒谷场外围,一丛茂密的芭蕉树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
那里,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影。
罗老爷。
他并未穿着往日的绸缎长衫,而是一身不起眼的靛蓝粗布短褂,头上扣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三妹绝不会认错那身形轮廓,更不会认错那双即使在阴影中也闪烁着毒蛇般阴冷光芒的眼睛!
罗老爷似乎并未料到三妹能在如此混乱激动的人群中瞬间锁定他。当三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般穿透人群射来时,他明显顿了一下。随即,那压低的斗笠下,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混合着刻骨怨毒、疯狂嫉妒、以及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狞笑!他抬起一只手,动作极其缓慢,如同毒蛇昂首,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自己的脖颈上,从左至右,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割喉手势!
无声的威胁,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狠狠刺入三妹的眼中!
做完这个动作,罗老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迅速隐没在芭蕉树更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股寒意瞬间从三妹的脚底首冲头顶,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刚刚因神迹降临而升起的巨大喜悦和温暖,被这无声的恶毒威胁瞬间浇灭了大半。罗家!罗家果然没完!昨夜的血祭,祖灵的显化,铜鼓的认主…这一切,似乎并未让这个盘踞在寨子阴影里的毒蛇真正退却!他那眼神中的贪婪…他在觊觎什么?铜鼓?金蚕?还是…他们这对刚刚被宣告为“守鼓人”的性命?
“三妹?咋个了?”二狗娃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瞬间冰冷的手,虚弱地问道,顺着她的目光疑惑地望向那片芭蕉林阴影,却只看到晃动的叶片和激动的人群背影。
“没…没得事。”三妹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就是…有点乏了。”她更紧地搀扶住二狗娃,仿佛要汲取他身上的温暖,驱散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意。
然而,内心的警钟己然敲响,巨大的阴霾无声地笼罩下来。罗老爷那无声的割喉手势,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头。
就在这时——
“咚!”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鼓声,突然从晒谷场中央那面刚刚平息的神异铜鼓处传来。
不是之前那种宏大的震鸣,更像是指关节轻轻叩击鼓面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面落地的铜鼓,鼓身之上,靠近边缘的一处不起眼的、镌刻着细密“涡洛”旋涡纹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正随着那声轻响,极其缓慢地……向内凹陷了下去!仿佛鼓皮之下,有什么东西,轻轻顶了一下。
凹陷处周围的“涡洛”纹路,泛起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靛蓝幽光,如同深潭水底,沉睡的巨物睁开了冰冷的一线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