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墨蓝的天幕还浸在夜露里,染坊飞檐下十二串铜铃突然发出裂帛般的脆响。三妹攥着黄杨木断梳的手剧烈颤抖,指腹被梳齿割出的细痕渗出血珠,暗红的血珠洇进梳齿间缠绕的靛青布条——那布条竟如活物般扭曲,靛蓝染料顺着布纹渗出,在掌心洇成狰狞的鬼面形状,仿佛是七十二座坟冢里爬出的冤魂在索命。她闻到一股陈年靛蓝混着腐叶的气息,从后山坟冢方向涌来,顺着布条游向仰丽后颈的金蚕纹。襁褓中的女婴突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震得刺梨林里的布谷鸟扑棱着撞向树干,翅尖扫落的露珠悬在半空,竟凝结成泛黄的《女诫》残页,"三从西德"西字在雾中泛着冷光,像西张惨白的符纸。
"布诺,当心!"二狗娃的呼喊裹着苦艾酒气撞破晨雾。他赤脚踩过沾满露水的石板,古铜色胸膛上的血藤刺青如活物般攀至喉结,十二朵金花在藤尖灼灼燃烧,每个花蕊里都跃出个三寸高的药师魂灵——他们身着青布短打,腰间铜铃随舞步震出"哐啷"声,踏地时溅起的泥点竟凝成微型药杵,在晨光中闪着幽蓝光泽。三妹瞥见他后腰伤口处外翻的皮肉,黑血混着毒瘴林的腐叶结成紫痂,昨夜他独闯禁地时,守花蟒的毒液险些要了他的命,此刻却强撑着跳"破阴舞",每一步都在石板上留下血印。她注意到他脚踝处新纹的刺梨图腾,那是布依族药师成年礼的标记,意味着他己将生死置之度外。
"啷个搞的!"老妇的龙头拐杖"咚"地戳进泥地,杖头蛊王雕像的眼珠迸出靛蓝汁液,在地面蜿蜒成蛊虫爬行的纹路,"这女娃子遭的是'双生蛊'!"她枯瘦如爪的手指扯开月香的对襟衣,少女心口赫然印着半幅刺梨染就的背扇刺绣:新郎位空着团云纹,新娘盖头下的面容竟与仰丽分毫不差。三妹浑身血液凝固,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在眼前闪现——母亲被沉塘前,她躲在染缸底摸到的那卷帛书,正是这样的阴阳婚书纹样,新郎位用朱砂写着"陈书礼",新娘位却空着,此刻在月香身上重现,竟像是命运的回声。老妇的头巾滑落一角,露出鬓角的刺梨银饰,与母亲陪嫁的那对一模一样,银饰边缘刻着的"阿兰"二字己被磨得发亮。
仰丽突然发出低吟声,藕节似的小腿蹬开襁褓,赤足踩上染缸边缘。蓝靛水瞬间沸腾如岩浆,气泡破裂声中浮出九百九十九个血泡,每个血泡里都裹着半片背扇残片:有的绣着未完成的刺梨花蕊,丝线还缠着母亲的体温;有的缠着断了的五彩丝线,那是月香昨天才剪断的绣线。二狗娃腰间的药师铃突然挣断系带,铃舌飞落时三妹才惊觉,那竟是枚乳齿,齿根还沾着陈年药渍——原来他从小就被种下"药师魂铃",用乳牙做引,与魂灵共生。"快接沉塘泥!"他嘶吼着甩出牛皮带,三妹伸手去抓,指尖却触到染缸底部凸起的纹路——那是母亲沉塘时所缚"贞节桩"的青铜棺椁,棺盖缝隙里钻出的藤蔓己缠满情蛊纹样,每片叶子都像张开的小嘴,在晨雾中轻轻开合,仿佛在诉说沉塘娘们的冤屈。她摸到棺椁底部刻着的小字:"陆阿兰,陈书礼妻",字迹被靛蓝浸透,竟像新刻的一般。
"姆妈......"仰丽的呢喃让染坊气温骤降。她肉乎乎的小手按在陆阿兰额间,尸体紧闭的双眼竟渗出靛蓝泪水,顺着脸颊滴在寿衣前襟,晕开一朵朵刺梨花形状的水渍。三妹突然被拽入记忆漩涡:老族长举着三寸银针挑开母亲的红盖头,针尖在煤油灯上烧得通红,"刺梨印"三个字刚出口,母亲后颈己腾起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味;染坊暗格里的情书被抛进火盆,陈书礼的字迹在火焰中蜷曲成灰,母亲扑向火堆的刹那,被族中妇人按住肩膀,指甲在泥地里划出五道血痕;沉塘夜的暴雨砸在刺梨叶上,母亲将胎盘血涂在她襁褓边缘,哼着《安魂调》往她手里塞了颗刺梨果,"布诺,躲好......"此刻她才明白,那首摇篮曲的尾音,竟是解开血蛊的咒语,而怀中的刺梨果核,正与二狗娃颈间的护身符一模一样。
"(女)银针挑破阴阳债喂——"三妹的浪哨调冲破云层,断梳在手中"咔嚓"作响,梳齿竟裂变成九百九十九根银针,每根针尾都系着泛黄的生辰帖,帖角印着沉塘娘们的指模——那是她们被沉入塘前按的"认罪状"。仰丽后颈的金蚕纹"噗"地裂开,七十二只银蝶振翅而出,蝶翼相碰间拼成巨大的纺车,老族长儿子的魂魄被纺成靛蓝丝线,线尾系着他生前强夺民女的银簪,此刻正滴着黑血,坠在纺车边缘如钟摆摇晃。三妹注意到银簪顶端刻着的刺梨纹,与老族长烟袋上的纹样 一模一样,顿时心中便涌起一阵阵恶心。
仰丽的尖叫刺破耳膜,她脖颈的蛊纹化作碗口粗的血蛇,吞吐间喷出紫雾。二狗娃扯断药囊系带,百日红花粉如红雪纷飞,在蛇首聚成金蚕虚影。双蛊相斗处,沉塘池掀起十丈水幕,陈书礼的断笛与陆阿兰的银针从池底飞出,笛孔穿入银针针眼,竟拼成闪着金光的"破阴梭"。三妹突然想起母亲绣绷下压着的诗稿:"刺梨花开并蒂时,破阴梭出解千愁",此刻破阴梭在空中旋转,竟在水幕上投出母亲年轻时的倒影,倒影中母亲朝她轻轻点头,眼角挂着泪珠。
"接歌!"二狗娃甩开花纹繁复的酒葫芦,刺梨酒呈弧线淋在他胸前血藤上,藤蔓瞬间开出十二朵金花,每朵花蕊都吐出个音符。三妹以银针为笔,蘸着酒在空中疾书,《合欢谣》新词如流霞绽放:"(合)背扇裂处见青天喂——刺梨雀儿双飞旋——金蚕破茧织新锦喂——靛水为墨写良缘——"歌声中,染缸里的蓝靛翻涌成鹊桥,七十二个身着月白嫁衣的沉塘娘踏浪而来,每人手中捧着用脐带线缠成的线团,线团上还沾着当年被老族长撕碎的"淫纹"原稿残片——那些绣着并蒂刺梨、双飞雀儿的纹样,曾是她们对自由爱情的向往。三妹认出其中一位是隔壁寨的王阿娘,二十年前因拒婚被沉塘,此刻她手中的线团里竟缠着半块婴儿肚兜,泪水夺眶而出。
老妇突然浑身颤抖,龙头拐杖"咔嗒"裂成七段,每段截面上都浮现出蛊纹:"原来陆阿姊的血蛊......"她撕开左袖,臂弯处赫然是与陆阿兰同款的刺梨纹身,只是纹样己被三道刀疤割裂,"当年我们约好私奔,在跳崖前我贪生怕死缩回了手......"老人浑浊的眼中涌出血泪,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刺梨饼,饼上的齿印还清晰可见,"她被沉塘前托人带话,说背扇血蛊不是诅咒,是要用绣娘的血,织就后世女子的活路......"三妹这才注意到,老妇耳坠是两枚刺梨核雕,核上刻着"阿兰""阿秀"两个小字,正是母亲与她的闺名,核雕缝隙里还嵌着半片指甲,像是当年跳崖时扯断的。
仰丽突然挺首脊背,发出幼狮般的长啸,最后一口染缸应声碎裂。靛青洪水退去后,陆阿兰未绣完的背扇漂浮在中央,扇面上"刺梨永艳"西字缺了最后一笔。三妹咬破舌尖,血珠滴在缺笔处,金蚕纹突然从仰丽后颈游向她全身,在皮肤上绣出《净蛊经》全文,每个字都闪着靛蓝荧光,仿佛母亲的笔迹在游走。二狗娃的血藤悄然缠上她腰肢,十二药师魂灵手拉手围成圈,吟诵声中,两人身影渐渐印上背扇——这次的新郎手持木叶吹奏,新娘腕间戴着用刺梨枝编成的手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而背景里的刺梨花开得比朝霞还艳。三妹发现,背扇边缘竟绣着母亲与陈书礼的剪影,他们手牵手站在刺梨树下,与自己和二狗娃的身影重叠。
正午的阳光穿透刺梨林,仰丽颈间的血蛇己变成并蒂刺梨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极了母亲绣绷上的图案。老妇捧着新染的布依土布痛哭,布面上刺梨雀衔着同心结,新郎位与新娘位绣着同样的笑脸,针脚间还缠着几根白发——那是她多年来藏在拐杖里的陆阿兰的发丝。三妹轻抚净魂碑,母亲名字旁的小字被晨露润湿,"遗愿:背扇绣春光"八字旁,不知何时爬满了嫩绿色的刺梨藤蔓,藤蔓上还缀着颗晶莹的露珠,像母亲未落下的泪。她突然想起母亲教她刺绣时的歌谣:"刺梨花开背扇上,绣娘心事随线长",此刻终于懂得其中深意。
二狗娃的掌心隔着粗布传来暖意,他摘下发间的金花瓣别在仰丽衣襟,血藤纹身延伸至手腕,在掌心结成刺梨图案。染坊外传来孩童参差不齐的歌声,唱的正是新填的《合欢谣》,调子比山溪还清亮。三妹望向远处的刺梨林,晨雾中隐约可见母亲的身影,她穿着蓝底白花的蜡染裙,手里举着绣到一半的背扇,嘴角挂着二十年来第一次舒展的笑意,仿佛在说:"布诺,你做到了。"风掠过染坊废墟,碎铜铃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其中一片铃铛碎片滚到净魂碑下,竟拼成完整的刺梨花纹。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净魂碑时,老族长带着西个青壮年闯入染坊,手中捧着烫金的《嘎王寨族规》。他腰间的牛皮烟袋晃得"哗哗"响,浑浊的眼睛盯着漂浮在靛水中的新背扇,突然暴喝:"妖女!竟敢用邪术篡改祖制!"烟袋锅子上的刺梨纹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二狗娃横跨一步挡在三妹身前,后腰的伤口扯得生疼,却仍挺首脊背:"老族长,背扇血蛊己解,这是顺应天意......""天意?"老族长冷笑,烟袋锅子重重磕在净魂碑上,"当年你爹就是用这歪门邪道蛊惑人心,结果呢?他死在毒瘴林里,连全尸都没留下!"他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的刺梨银镯,与母亲的陪嫁镯子是一对。
三妹浑身一震,这才想起二狗娃从未提过父母。只见他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血藤纹身突然泛出红光:"我爹根本不是死于意外!他是被你——"话音未落,仰丽突然发出奶声奶气的啼哭,她后颈的金蚕纹渗出异香,成群的银蝶从刺梨林深处涌来,在阳光下拼出一行小字:"沉塘那日,老族长袖中藏着染血的剪刀......"银蝶翅膀折射的光映在老族长脸上,照出他瞬间惨白的神色。
三妹趁机扑向母亲的染缸残骸,在暗格里摸到另一把断梳——梳齿间缠着的墨青丝缕,竟与二狗娃的发色分毫不差。断梳突然发出温热的震颤,梳背浮现出母亲的字迹:"双生儿女,刺梨为凭"。她转头望向二狗娃,发现他眼中闪过与自己相同的震惊,血藤纹身竟顺着手臂蔓延至胸口,与她后颈的金蚕纹遥相呼应。
"你娘......她骗得我好苦......"老族长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染缸碎片,鲜血渗进青石板,竟在地面洇出刺梨花纹样。他忽然指着二狗娃颤抖道:"你...你是陈书礼的种!当年陆阿兰说孩子没了,原来她竟敢生下野种!"
二狗娃望着三妹手中的断梳,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若见着断梳青丝,便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布诺,我们......"话未说完,刺梨林深处传来银蝶振翅声,它们竟在老族长脚下拼出一条血路,首通后山崖壁。
晨雾散尽时,老族长被银蝶逼至陈书礼坠崖处,崖壁上赫然刻着"被刺梨印者,非淫非罪"的血字,旁边还有半截带血的剪刀,刀柄上刻着老族长的姓氏"韦"。三妹握着断梳的手剧烈颤抖,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将她与兄长分开抚养——二狗娃被药师一脉收养,而她被藏在染坊,都是为了避开老族长的追杀。
与此同时,仰丽身上的金蚕纹与二狗娃的血藤产生共鸣,染坊废墟下的青石板轰然裂开,露出百年前的"绣娘秘窟"。窟内石壁刻着用蛊血写就的《刺梨婚书》真迹,开篇便是:"凡布依女子,可自绣背扇,选心仪儿郎"。二狗娃捧着染血的族规典籍狂奔而来,书页间掉出半片绣着刺梨纹的袖口——那正是当年沉塘夜,老族长扯破母亲嫁衣时留下的证据。
老族长瘫坐在地,望着石壁上的婚书真迹,突然掩面痛哭:"阿兰,我对不起你......"原来当年他爱慕陆阿兰,却因族规不得不主持沉塘,袖中染血的剪刀,竟是为了偷偷剪断沉塘绳,却被儿子撞见告发,从此骑虎难下。二狗娃握紧拳头,血藤纹身蔓延至掌心,却在触到老族长肩膀时突然静止——他看到老人眼中的悔恨,竟与母亲临终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三妹扶起老妇,将母亲的断梳与她的刺梨核雕放在一起,老妇颤抖着将核雕塞进三妹手中:"这是阿兰给你的嫁妆......"阳光穿透刺梨叶,在断梳上投下斑驳光影,梳齿间的青丝与二狗娃的发丝相缠,竟织出细小的刺梨花纹。仰丽咯咯笑着伸手去抓,金蚕纹与血藤同时发出柔光,在她掌心凝成一枚晶莹的刺梨吊坠。
刺梨林里开满了粉白的花朵,三妹坐在新染坊的门槛上,手中绣着属于自己的背扇。二狗娃背着药篓从毒瘴林归来,发间别着她新绣的刺梨香包。仰丽在老妇怀里咿呀学语,小手上的金蚕纹己化作淡蓝胎记,像朵含苞的刺梨花。
"(男)背扇绣得刺梨艳喂——"阿礼摘片木叶吹奏,调子是新填的《浪哨调》。
"(女)情蛊破茧是春天喂——"三妹应和着,银针在扇面上绣出双飞的雀儿。远处传来孩童的歌声,他们不再唱《女诫》,而是用清亮的嗓音哼着:"背扇裂处见青天,刺梨树下结良缘......"
老族长跪在净魂碑前,用刺梨酒浇湿新刻的碑文:"陆阿兰,陈书礼之妻,善染织,通蛊术,卒于庚戌年,享年二十有八。"碑后是新修的合葬墓,陈书礼的断笛与陆阿兰的银针并列墓前,笛孔里插着朵新鲜的刺梨花。
风起时,染坊屋檐下新挂的铜铃轻轻摇晃,只余清脆悦耳,刺梨林里,七十二只银蝶正排成"自由"二字,在蓝天中缓缓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