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摇曳的嘎王寨祠堂的雕花木窗滤进半轮残月,将二十西具悬棺的影子投在青砖上,像极了被揉碎的亡者名册。陈书远盯着悬棺中央那道扭曲如蛇的朱砂纹,眉心银蝶胎记突然灼烧,五十六年前老族长羊骨针上的血光,正顺着咒文爬向他的瞳孔。他踉跄着扶住包浆厚重的铜鼓架,锈蚀的鼓钉“咔”地扎进虎口,血珠滴在刻满布依古字的砖面上,竟沿着“情”字笔画蜿蜒成蝶形——与悬棺顶端《焚情咒》的起笔分毫不差,恰似陆阿兰十六岁时绣在帕角的定情纹样,针脚里还藏着她偷偷碾碎的刺梨汁,至今仍泛着淡淡的酸甜,混着祠堂里经年不散的艾草味,勾出半世纪前那个在刺梨树下偷塞帕子的午后。
“哈啷!快封阵眼!”阿岩的布依话混着血沫喷出,靛蓝布衫被他生生扯成碎条,露出的胸口骇人——碗口大的血窟窿里,刺梨花瓣混着青紫色黏液翻涌,原本银蝶刺青的位置只剩焦黑的皮,像被雷火劈过的刺梨树干,树皮剥落处还能看见当年刺青时的银粉,此刻正被脓血冲淡。他抄起牛角杯接住黏液,杯壁上还刻着三年前丰收祭时众人共饮的酒纹,马桑树的图案间凿着“风调雨顺”的布依古字,此刻却盛着带着体温的脓血,黏液滴入杯中的声音,像极了陆阿兰沉塘那日,雨滴打在花轿顶的声响。踉跄着撞向枫香木柱时,木柱底部的镇魂符遇血显形,泛黄的人皮上,陈书礼被剥皮的惨状正在蠕动——三十七道刀痕顺着脊梁骨蔓延,每道伤口都渗出黑血,沿着木柱流进悬棺下的凹槽,棺盖缝隙溢出的磷火,竟在地面拼出“阿兰”二字的布依古写,笔画间还缠着几缕银白色的发丝,像是陆阿兰沉塘时被河水泡散的鬓发。
二狗娃的惨叫突然像被冻住的山泉,尾音碎成冰碴。三妹看见他左肋下浮出暗红北斗,七颗星子中央,陆阿兰的魂魄正被一点点揉成光雾——新娘嫁衣的碎片在虚空中狂舞,那片绣着合卺蝶的衣襟突然绷首如银刺,蝶须上的金粉簌簌而落,像极了五十六年前送亲路上,被暴雨打落的新娘胭脂,混着河水中的泥沙,永远沉在了靛蓝河底。她手腕上的银镯“咔”地收紧,这是陆阿兰出嫁前送给她的成年礼,镯内刻着“背扇未成,情丝不断”的布依小字,此刻硌得腕骨生疼。本能地甩出羊骨绣针——那是外婆用她百日胎发缠了三圈的银针,针尾还系着半片刺梨叶形状的银饰,针尖刚勾住残红,镯内暗藏的九百九十九根银线“铮”地绷开,每根线尾都系着布依族绣娘临终前未完成的背扇穗子,线身映着她们最后一滴血泪,在悬棺间织成闪烁的星图,每颗星子都映着寨子里老绣娘临终前的嘱托:“背扇上的新郎,要绣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阿兰姐!波仰!”三妹用布依古语哭喊,喉间涌上的血珠溅在银线上,竟凝成《合卺谣》的音符。这是新娘上轿前与新郎对唱的调子,此刻每个音符都带着铁锈味,混着祠堂里陈年的霉味,像极了五十六年前那坛埋在刺梨树下的双生酿,打开时己腐坏的酸涩。悬棺里的白骨齐刷刷坐起,指节叩击棺木的节奏与她的歌声相合,枯槁的手骨从胸腔掏出半片丝帕,边缘的齿痕还留着五十六年前的哭腔:“刺梨甜酒摆三坛喂,郎饮头坛妹饮三……”丝帕上的字迹己被血泪浸透,却仍能辨出“陈书礼”三个字的笔锋,边角还缠着几根墨黑发丝,正是当年陈书礼跳河救陆阿兰时被河水泡透的发丝,发梢还打着陆阿兰编的同心结。
陈书远的月白长衫不知何时被鬼火点燃,火苗顺着衣摆爬向后背,蝶形骨缝在火光中明灭如呼吸。他咬破舌尖,血珠“啪”地落在铜鼓上,竟化作振翅的银蝶,鼓槌落下的刹那,响起的竟是当年陆阿兰沉塘时的浪涛声——三妹猛地想起外婆临终前的呢喃:“渡魂踏月需借情人血,一脚踏碎孟婆汤。”只见他踩着七星步旋转,每一步都踩在火焰与水波的交界处,布鞋底与铜鼓摩擦出火星,溅在他月白长衫上,烧出一个个蝶形的破洞,后背骨缝渗出的银光,正与悬棺咒文组成完整的《焚情咒》反印,每道银线都在修复他后背与陈书礼一模一样的蝶形裂痕,裂痕深处,隐约可见五十六年前的刀伤正在愈合,每道伤疤都泛着微光,像是陈书礼在借他的身体,完成未竟的拥抱。“书礼……是你么?”陆阿兰的魂魄突然凝实,嫁衣内襟的合卺蝶振翅欲飞,翅尖扫过陈书远后背的瞬间,铜鼓表面浮现出血色画面:十九岁的陈书礼被按在祭台上,老族长的羊骨针正挑断他脊椎间泛着荧光的情丝,每断一根,旁边悬棺就多具白骨。少年咬碎的血沫滴在青砖上,眼睛却死死盯着河对岸的花轿——那里本该坐着他用三年刺梨花酿换得的新娘,轿帘上绣的正是她最爱的银蝶纹样,每只蝶翼上都缀着他亲手摘的刺梨花瓣,花瓣上的露水,是他凌晨在刺梨林里,用衣角接的第一滴晨露。
二狗娃突然发出桀桀怪笑,声音里混着腐叶的潮气,分明是老族长的靛蓝腔调:“背扇未绣完,情蛊怎会断!”肋下北斗化作银链缠住三妹脚踝,她低头看见链上刻着的,正是自己前夜绣在背扇边缘的避邪纹,每道纹路里都嵌着极小的银蝶,翅尖正滴着她的血,血珠落在青砖上,竟开出小小的刺梨花,花瓣转瞬即逝,像极了她这些年,为陆阿兰和陈书礼绣背扇时,偷偷掉在布上的泪。阿岩的牛角杯“砰”地炸裂,酒池里的双生酿突然结冰,裹着白骨碎屑的冰锥破水而出,锥尖映着三妹苍白的脸——那上面还留着今早帮阿妈染靛蓝时蹭的青斑,像极了陆阿兰当年教她绣第一朵刺梨花时,指尖留下的染料印记,那时陆阿兰说:“阿妹,刺梨花要绣十八瓣,每一瓣都是对情郎的盼。”千钧一发之际,陈书远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指节扣进后背骨缝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能听见骨头与血肉分离的撕裂声。他生生抽出一根泛着银光的脊梁骨,骨尾坠着的刺梨香囊“啪”地裂开,露出里面半片绣着“书”字的帕角——那是陆阿兰十六岁时塞进他手心的定情物,丝线早己被血浸透,却还能闻到淡淡梨香,混着他此刻身上的血腥气,竟成了记忆里最苦涩的甜。他凌空挥舞这根“绣针”,血珠在空中划出《渡魂经》最后章节,每一笔都带着剧痛,却又带着释然,二十西具悬棺同时发出闷响,九百九十九只银蝶破棺而出,每只蝶翼上的生辰八字,都是五十六年前被老族长用《焚情咒》拆散的情人,蝶须上还系着他们未送出的定情信物:有的是半块刺梨木雕,刻着尚未完成的双蝶;有的是一缕编着银线的头发,发间还缠着刺梨花瓣;有的是绣了一半的背扇穗子,针脚停在“郎”字的最后一笔。
“就是现在!”阿岩的吼声带着哭腔,将染血的刺梨花塞进胸口血窟窿,整个人瞬间被靛蓝火焰包裹,像颗流星撞向祠堂横梁。他胸前的银蝶刺青残痕,此刻竟发出微光,与火焰交织,形成一只完整的银蝶。暗藏的镇魂鼓显露真容,鼓面用少女天葵血绘制的噬心蛊正在蠕动,每道纹路都与陈书远后背的骨缝一一对应,蛊眼处嵌着的,正是陆阿兰沉塘时遗失的银蝶发簪,簪头的蝶翼上,历经五十六年,仍鲜艳无比。三妹踩着悬棺跃起,羊骨针蘸着陈书远的脊血,对准鼓心蛊眼狠狠刺下,针尖入鼓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了五十六年前陆阿兰的心跳声,与自己的心跳重合,像一对从未分开的姐妹。
“刺梨花开十八转喂——靛蓝河水洗红妆——”鼓声如闷雷滚过,五十六年前的哭嫁歌从鼓内溢出,陆阿兰的声音混着河水的呜咽,穿过半个世纪的光阴:“郎背空轿过山梁喂——妹绣白骨补情殇——”悬棺中的白骨纷纷站起,握着丝帕跳起送亲时的踢踏舞,骨节相撞声合着鼓点,每一步落下,地砖上就开出一朵刺梨并蒂花,花瓣上凝着的,不知是泪还是血,花蕊里竟藏着当年被撕碎的婚书残页,上面“陈书礼”与“陆阿兰”的名字,此刻正随着花瓣舒展而愈合,墨字间泛着银光,像是天地在为他们重新书写婚书。
陈书远的脊梁骨“当啷”落地,化作千万银线融入星图,每根银线都穿过悬棺上的《焚情咒》,将五十六道咒文一一拆解。陆阿兰的嫁衣终于完整,银线绣的合卺蝶在晨光中振翅,她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掌,忽然笑了——那是五十六年前本该出现在婚礼上的笑,带着刺梨花的甜与靛蓝染的苦,笑中还含着对陈书礼的歉意与爱意。她摘下头上的银梳,别进三妹发间,指尖掠过她腕间银镯:“阿妹,背扇上的新郎,从来都在心里头,就像这银蝶,飞再远也会回到刺梨枝上。”话音未落,虚空中浮现出陈书礼的魂魄,他胸口的银蝶刺青完整无缺,眼中含着泪,伸手接住陆阿兰,两人相视而笑,化作两只巨大的银蝶,翅膀上交织着五十六年的血泪,投入沸腾的酒池,池中倒映的月亮,此刻竟变成了红色,像是为他们补上一场迟到的婚礼,酒池周围,当年被老族长砍倒的刺梨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发芽,开出满树白花。池水炸开万千金箔,九百九十九盏刺梨花灯顺流漂向河面,每盏灯芯上都坐着对白骨情人,他们腕间缠着绣有对方名字的银线,合着《合卺谣》的调子轻晃,骨节相碰的声音像极了当年未完成的拜堂时的玉佩相击。二狗娃突然瘫倒在地,肋下北斗褪去,露出少年时被刺梨枝划伤的旧疤,那是他替三妹挡下野狗时留下的,此刻疤痕处泛着微光,像是被银蝶的翅膀拂过,他的睫毛轻颤,嘴里喃喃着三妹的小名,像极了那年在刺梨林里,他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的模样。三妹扑过去抱住他,发现他后背的蝶形骨缝里开满刺梨花,每朵花蕊都嵌着银蝶标本,翅膀上的金粉正簌簌落下,在地上积成薄霜,每粒金粉里都映着一对相拥的魂魄,他们的服饰,正是五十六年前布依族的传统婚服,新郎腰间挂着刺梨香囊,新娘发间别着银蝶发簪。
晨光穿过祠堂雕花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三妹扶着二狗娃走出祠堂,刺梨树下,五十六对银蝶正在并蒂花间起舞。它们翅尖的金粉渐渐汇聚,在地面写成两行古布依文——“背扇绣错姻缘簿,银蝶渡尽相思苦”,字迹闪烁如星,渐渐融入泥土,像是给这片土地种下了爱情的种子。山风吹过,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山歌,是寨里的姑娘在唱新学的《合卺谣》,歌声里带着对爱情的向往与祝福,其中一个姑娘的声音,像极了陆阿兰年轻时,在刺梨树下唱山歌的模样。三妹摸着发间的银梳,忽然听见河对岸传来扎染布被风吹动的响声,蓝白相间的布料在枝头翻飞,像极了五十六年前那顶未及掀开的红盖头,终于在时光的褶皱里,找到了属于它的新郎。她低头看着腕间银镯,发现镯内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一针绣错半生缘,万蝶渡魂归月圆”,正是陆阿兰的笔迹,银线里还缠着两根极细的发丝,一根墨黑,一根银白,像是陈书礼与陆阿兰的魂魄,永远缠绕在一起,就像她绣在背扇上的双蝶,再也不会分开。
祠堂里,铜鼓终于归于平静,二十西根枫香木柱上的镇魂符渐渐淡去,只余陈书礼人皮上的《锁魂图》,嘴角似乎多了抹释然的笑,他的掌心朝上,手心里躺着半片绣着“兰”字的帕角,与陆阿兰嫁衣内襟的半片严丝合缝,像是终于完成了当年未竟的定情信物。酒池里的双生酿恢复清澈,倒映着天上刚露头的朝阳,那些曾被吞噬的情丝,此刻正化作银蝶,在晨光中飞向远方的刺梨林,蝶翼掠过之处,含苞的刺梨花苞纷纷绽放,红的像血,白的像泪,都带着淡淡的甜,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开出了最美丽的花,而花瓣上的露珠,是天地为他们落下的喜悦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