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
含元殿。
戌正漏断,秋分月轮碾碎太液池的九曲回廊。
汉白玉栏杆的冰裂纹里漫出银汞,残荷枯梗垂坠的露珠正与檐角铜螭首滴落的寒光同频震颤。
鎏金斗拱的阴影里,三秋桂子香凝成霜白颗粒,簌簌跌进浮满星屑的曲水流觞。
李陨一袭玄色流云纹祭服倚着汉白玉月坛,指尖把玩着鎏金蟾宫折桂簪。
"哥哥且看这祭月桂酒——"簪尖轻点琉璃尊沿。
"可似三年前掖庭宫檐下偷藏的醪糟?
光禄寺新酿的桂浆,连浮沫都凝着掖庭的槐香。"
李沐月白素纱中单被夜风扬起,北斗剑穗扫过案头堆叠的月饼模。
"九弟这手'蟾宫折桂'——"模具突裂开,磁粉簌簌拼出河西举子名录。
记忆潮涌———
那年你将桂枝插在我破窗棂,说"蟾宫路远莫畏寒"。
如今这桂香里,可还嗅得到掖庭潮湿的霉味?
———回神斥道。
"用的可是熔了前朝状元及第匾的寒铁?
这《秋闱策论》的朱卷,倒比御史台的弹章更刺眼。"
语毕,新任太史局捧着青玉祭盘步履蹒跚向前。
玄色袍袖突卷起他腰间错金蹀躞带,李陨的桂簪轻挑带銙螭纹。
"尹大人这祭月词——"鎏金簪尖突刺破祭词卷轴,"平仄错得倒比礼部新制的雅乐更妙。"染着桂香的磁粉自裂缝渗出,遇月华显出新粟特文。
太液池西岸第三块太湖石下,埋着你我共酿的桂花蜜。
而今这甜腻,怎掩得住祭词里横尸遍野的血腥?
亥时更漏滴破寂静,李沐剑尖突刺穿青玉盘中的月团。
莲蓉馅里滚出半枚带锈钥匙:"三年前失踪的司天监灵台郎——"
钥匙齿痕与北斗佩玉相契,"竟成了尹大人府上的账房先生?"
"还是皇兄心细如发。"李陨玄色蔽膝掠过太史局颤抖的云头履。
"你将掖庭桂子混入祭月糕饼时——"桂簪突刺入青铜月晷。
"可料到此举会让晷影偏移三刻?"晷针在满月下投出"知制诰"三字暗影,恰与池中倒映的北斗七星相叠。
那桂子本该撒在你我结发的衾枕,而今却成了诛心的引信。
太子哥哥,这月圆人圆的戏码,还要演到几时?
夜风卷起池畔残荷,李沐素纱广袖掠过淋湿的《祭月仪注》。
"九弟在望月镜背后刻的潮信纹——"铜镜突裂开夹层。
"原是为今夜这场桂雨备的天地局?"北斗剑穗突缠住东岸新设的七宝灯楼,琉璃盏在风中化作阵亡将士的灵位。
冷宫漏雨的秋夕,你以桂叶为舟渡我过水洼。
如今这桂舟,竟载着万千的冤魂冤鬼渡忘川!
李陨倚着淋透的《开元占经》石碑,玄色深衣渗出沉水香。
"哥哥纵容太史局更替星图时——"桂簪刺穿碑上紫微垣。
"可验过这批'祥瑞星象'的占辞?"磁粉突裹住坠落的彗星图样,在积水映出江南漕运的密账。
那年你执我手绘二十八宿,说"星轨如棋局可解"。
如今这风谲云诡的棋局,可能容得下你我?!
子夜蟾光浸透月坛,李沐突将北斗佩玉嵌进青铜晷座。
玉纹与晷面星轨严丝合扣,震出满池带血奏章。
"九弟在银台司埋的这些通进吏——"奏章批朱遇水晕染,"连的可是掖庭宫那丛枯桂的根脉?"
桂根虬曲本为连理,而今裂隙间尽是机谋毒涎。
这残根,可能再发新枝?
李陨的桂簪忽在风中迸裂,鎏金碎片坠入祭火。
"哥哥当年说'月缺不改光'——"玄色绦带扫过焚毁的奏抄,"可曾算到这捧灰,要迷了这九霄明月的眼?"
青烟散处桂影婆娑,这灰烬里能否筛出粒真心?
五更鼓起惊破月华,太史局新呈的《月令解》突然自燃。
永利十一年秋分的残页在灰烬中显露,李陨以桂香为墨,在焦边补注———
———秋分,沐焚星图,陨覆天机。
焦痕边缘,半截凋零枯败的桂枝正卡在"阴"与"阳"之间。
断口处栖着只玉雕蟾蜍,背纹恰成北斗七星的天枢,只是那口中衔着的桂子,己然发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