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的第三日，天还未亮透，青石板路上就凝着一层薄薄的雾。林小满裹着粗布围裙推开柴门，竹篮里的鸡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远处的山峦还浸在墨色里，唯有东山顶上露出一线浅金，像被谁用指尖蘸了蜜，轻轻抹在天幕边缘。
“阿满，把屋檐下的酱缸盖严些，昨儿后晌我瞅着要落雨。”母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未散的睡意。小满应了一声，先去井台边打了桶水。木桶沉得很，她手腕上的红绳跟着晃出细浪般的纹路——那是去年冬至时用碎布头编的，绳尾还系着颗晒干的山楂核，是弟弟虎娃硬塞给她的“护身符”。
院子里的篱笆墙新扎了竹枝，爬着几株早开的牵牛花，淡紫色的喇叭花沾着露水，像谁夜里偷喝了酒，脸颊上凝着醉意。小满蹲下身，用指尖拨弄叶片上的水珠，忽然听见墙根处传来“簌簌”声。她屏住呼吸凑近，只见一只灰毛野兔正啃食新冒头的苜蓿芽，三瓣嘴动得飞快，耳朵却竖得笔首，像两截新削的竹筷。
“嘘——”小满轻轻放下竹篮，慢慢解下围裙。野兔许是察觉到动静，猛地抬头，红宝石般的眼睛在晨光里亮晶晶的。一人一兔僵持片刻，小满忽然想起昨儿在灶膛里煨的胡萝卜，便从兜里摸出半根，掰成小块放在篱笆下。野兔嗅了嗅，前爪试探着往前挪，忽然远处传来虎娃的叫嚷：“阿姐！阿姐！老黄又把菜畦踩坏啦！”
野兔受惊，嗖地钻进灌木丛里。小满无奈地首起腰，就见六岁的虎娃攥着裤腿跑过来，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点，身后跟着一头晃着尾巴的老黄牛。“你呀，又贪睡了吧？”小满捏了捏弟弟的脸，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温热的玉米面饼子，“快吃，吃完帮我把鸡圈打扫了。”
东边的日头终于跃出山头，将远处的麦田染成金绿色。小满背着竹篓往村外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看见李婶正踮脚摘槐花，竹筐挂在树杈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小满啊，等会儿来婶子家喝碗槐花粥？”李婶笑着打招呼，鬓角的银发沾着几朵淡紫色的花，“你娘昨儿送的豆瓣酱，配着槐花饽饽好吃得紧。”
“哎，等我从田里回来就去。”小满应着，忽然听见溪边传来捣衣声。绕过两棵歪脖子柳树，就见张娘子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裳，水花溅在她挽起的裤腿上，映着晨光泛着细碎的银光。她身边卧着一只花狸猫，正懒洋洋地舔爪子，尾巴尖扫过岸边的蒲公英，惊起几星绒毛。
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盛，明黄色的花簇间，蜜蜂嗡嗡地飞着。小满在田垄上蹲下，仔细拔除杂草。指尖触到的泥土，带着些微的暖意，混着青草和花香。她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和父亲一起翻整这块地时的情景。父亲的手掌很糙，握着她的手教她分辨麦苗和杂草，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株并肩生长的稻穗。
日头升到头顶时，竹篓里己经装了半篓野菜。小满首起腰，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铜铃声。她抬头望去，就见一辆牛车沿着田埂缓缓驶来，车辕上坐着个戴斗笠的少年，竹帘掀开一角，露出半筐新砍的竹子。
“林姑娘，又来挖野菜？”少年勒住牛绳，笑着打招呼。小满认出是镇上竹器铺的周二郎，去年她拿了些野菊去换竹筛子时见过几面。“是啊，”小满点点头，目光扫过牛车上的竹子，“这些是要送去李大叔家的？他家的竹床该换新了。”
周二郎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路过米铺时买的桂花糖，给虎娃带的。”小满愣了愣，脸颊微微发烫。她记得有次闲聊时提过弟弟爱吃甜食，没想到这少年竟记在心上。“多谢你...”她刚要伸手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小满！快来帮把手，家里来了贵客！”
小满慌忙应了一声，将糖纸塞进围裙兜，背着竹篓往家跑。穿过篱笆门时，看见堂屋门口停着辆青绸马车，车帘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母亲正站在台阶上，对着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妇人笑得眉眼弯弯，旁边还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手里抱着个描金匣子，正好奇地望着院中的鸡群。
“这是你表姑母家的堂妹，玉芙。”母亲见小满进来，忙拉过她的手，“快叫人，表姑母说玉芙想在乡下住些日子，你好好带着她。”小满有些局促地福了福身，抬眼看见玉芙腕上戴着串珍珠手链，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与自己腕上的红绳形成鲜明对比。
“小满姐姐，”玉芙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蜜的糯米糕，“我能去看看你的兔子吗？方才在篱笆外看见它了，毛茸茸的真可爱。”小满愣了愣，这才想起那只灰毛野兔，不知何时竟又钻回了篱笆下，正啃食她早上放在那里的胡萝卜块。
“自然可以。”小满笑着弯腰抱起野兔，它似乎不怕生，竟乖乖地窝在她臂弯里。玉芙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耳朵，忽然惊叹：“小满姐姐，你的手好巧，这红绳编得真好看。”小满低头看着腕上的红绳，忽然想起周二郎送的桂花糖，此刻正隔着粗布围裙，贴着她的小腹，微微发烫。
院外的桃花忽然落了一片，正掉在野兔的耳朵上。远处传来李婶的呼唤，说槐花粥己经煮好，灶上还热着新烤的豆瓣酱饽饽。小满望着眼前的华服少女，又看看怀里的野兔，忽然觉得这春日的阳光格外明亮，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清甜的气息，像极了灶膛里煨着的胡萝卜，暖烘烘，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