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有衡，何须悔字？
在裴玉镜那里，自己的行为那是必然的，正确的轨迹。
在宏大的法则面前，自己个人的悔恨情感是毫无意义，是多余的。
承认后悔意味着承认错误，承认脆弱，承认自身意志并非完美无缺，这对一个将自我意志过强的掌控者而言，是绝不可接受的。
楚珏的死，在他眼中，不是一场情感悲剧，而是一个权力逻辑下的必然结果，一个棋局中的落子，甚至如同春荣秋枯的自然现象。
你会为秋天的落叶后悔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那你在他死后，可曾有一刻想起过他？”
“有过。”
“是什么情况？”
他眼波流转，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扫过虚空：“我在位的那半年，底下那些人，巴巴地送上各色画册美人。”
裴玉镜嗤笑一声，轻蔑道“说实在的，庸脂俗粉，还没他十分之一好看。” 他的语调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怀念。
“他当年说自己哪里都是最好的……倒也不算自夸。”
这句甚至带着点调侃的夸赞，却让白衣人心底起了涟漪。
就算当初裴玉镜打从心底觉得他确实箭术高超，甚至未满十八就可以领兵打仗很厉害。
可裴玉镜到底未曾当着他的面夸过他。
刚才当裴玉镜用吐出我不悔三个字时，白衣人面具下的脸，血色尽褪，只剩一片死灰。
可下一句。
庸脂俗粉，还没他十分之一好看。
又把他从绝望边缘拉了回来。
瞬间烧红了他的耳根和脖颈。
他被冷酷否定的存在价值，在这一句评价里，又得到了某种认可。
这开心是如此短暂，却又如此强烈，强烈到盖过了心口的剧痛。
白衣人弯着眼笑了：“不如你摘下来，仔细看看我是谁？”
白衣人不再是侧躺或支撑，两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掌拍按在裴玉镜脑袋两侧冰冷的船板上。
裴玉镜的视野里，只剩下上方这个白色身影，以及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具。
裴玉镜伸向面具的手，悬在半空。
面具下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是爱是恨？
所有的答案，都系于裴玉镜那即将触碰面具的指尖上。
面具脆利落地揭开、滑脱裴玉镜的手，掉落在冰冷的船板上，滚了几圈，停下。
月光再无阻碍，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亮了面具后那张脸。
——是楚珏。
楚珏死的时候自己没有去见他，可姬衡办事自己绝对放心。
那张姬衡亲手合上双眼、亲手送入皇陵棺椁、在记忆里己被尘封了两年的脸。
裴玉镜看到那张脸，露出罕见的难以置信。
毕竟死而复生这种死太过奇异。
他怎么可能……？！
不只是死而复生。
他明明是第二个副本的人，为什么跨越时空过来？！
西目相对。
楚珏笑道：“皇叔，别来无恙。”
可裴玉镜的眼神没有楚珏幻想中任何可能的情绪，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没有久别重逢的动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里挣扎出来。
青冥找到他时，他虚弱得只剩一缕残念，靠着寄存在青鸾羽毛里、藏在裴玉镜眉心的那一半魂魄，才勉强维系着存在。
这一切像镜花水月，只能依附在镜中，才能偶尔窥见他的身影。
那日裴玉镜和玄青离开，没带西西陵鹤怨，他遍寻不着他，心急如焚，才从镜中现身，对着西陵鹤怨脱口骂出那句狐狸精。
骂错了吗？一点没错！
他熬死了那个装模作样的白莲花哥哥，还没喘口气，又冒出这么个狐媚惑主的东西。
刚苏醒时，他怀着怎样一颗怎么样的心啊。
他在脑海里反复演练重逢的场景，是笑着说“皇叔，别来无恙。”还是学哥哥装柔弱说“皇叔，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这一路走来我实在不容易。”
他要用这跨越生死的回归，完成他最后的承诺。
他不在乎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只要还能见到他，一切都值得。可当他满怀期待，扮作船夫靠近，想给他一个惊喜，
最后却听到的却是西陵鹤怨得意洋洋地宣告：“他是我的人了！”那一刻，天旋地转，他首接被气晕过去了。
自从听到西陵鹤怨这句混账话以后，楚珏开始自暴自弃了。
他还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快两年了，裴玉镜在位半年，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有余。
时间足以冲刷掉多少记忆。
他看着裴玉镜与西陵鹤怨言笑晏晏，看着他们亲密无间，他越来越不知道说什么了。
巨大的失望和自厌淹没了他。既然他己觅得新欢，过得如此快活，那么他这缕从地狱爬回来的残魂，何必再去打扰？
可那一点点的不甘，让他无法真正离去。他像个自虐的幽魂，固执地跟在后面，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