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事成了。”
月黑风高的夜间,风声吹动枯黄干朽的树枝摇曳,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声音喑哑,他满布疤痕的手递了一包东西进来。
段锦语翻了翻照片,确认死的人并无问题之后,便将照片丢进保险箱中,他递过去两块金饼并道:“做的很好,多谢蒲叔。”
“不必言谢。”
夜很深了,段锦语喝了几杯甜果酒,他舔了舔唇,计上心头,立即扯下衣架上的大氅披好,悄无声息的溜进荆辞渊的房中,小孩子讨要糖果般坐在他膝头邀功。
荆辞渊单手揽住他的腰肢,白雾蒙蒙中勾勒出极度漂亮的脸,他勾唇笑了笑,抽着烟问:“语儿想要什么奖励?”
段锦语依偎在他怀中,嗅着香烟的气味,软软地撒娇:“我想……要你。”
荆辞渊唇边笑意更绽,他面上云淡风轻,可内心早已波澜万丈。
这……算表白吗?
他心砰砰跳的很快,却不敢笃定,在暖黄的灯光下,他掐了烟,凑过去亲段锦语的脸颊,暧昧的氛围交织,想要吻唇时,段锦语却躲着不给他亲。
二人倒在床上笑闹了好一会儿,最终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纯聊天,荆辞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拍背哄睡,濒临睡意时,段锦语冷不丁的亲了荆辞渊一下,他立即躺回被子中,勾住荆辞渊的手指,轻声说:“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
听着身侧逐渐平稳的呼吸,荆辞渊知道段锦语已经没心没肺的睡着了,管杀不管埋的坏东西,他并不是柳下惠,何况面对爱上人岂能把持的住,他轻叹口气,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数十年如一日的拱火,自顾自的俯下身来索吻,看着段锦语恬静的睡颜和红扑扑的小脸,他莞尔一笑,“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喜欢段锦语,自小就喜欢。
同样,他也知道语儿喜欢他,他们彼此的爱意过分炽热,岂能无动于衷。
可语儿有顾虑,他亦有顾虑,他们都怕流言蜚语会伤害到彼此,又怕身既许国难以许卿。
荆辞渊暗戳戳的想告白、想公开,想给予他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可然后呢?他们定然会被世俗所不容,他位高权重自然无所谓,纵使东窗事发也不过被议论几句“荒唐”罢了。
可弱势者必然会承受所有的脏水,男宠、禁脔这些污浊的词将会全部压在他身上,使他丢掉过往的荣耀与战功,只剩子虚乌有且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污泥。
……
翌日,全国的报纸头条纷纷刊登出康筝的死讯,康筝虽被撤职留任,但他依旧是中将军官,他的死不可谓不轰动。
“裕如,康筝死了。”
一大早,莫青澜便带回了顾言念爱吃的早点和几份报纸。
昨晚,顾言念深夜回京述职,住在帽儿胡同莫府中,他穿着白色蚕丝睡袍和拖鞋来到客厅,草草翻了翻各家报社的报纸,心下了然:“?容他活了这么久,也早该死了。”
莫青澜将早点一一摆好,又盛了碗赤豆小圆子,试探地开口:“裕如,两年前白银案,怎么看康筝都是棋子,他一人断然是翻不起大浪,我倒觉得祁正清有很大嫌疑……”
顾言念拿勺子的手一顿,下一刻他将红豆小圆子送入口中,一如既往的甜腻,他抬眼道:“阿宝哥哥,当年之事我与祁公彼此间各有难处,不必再提,康筝一死,权当债消。”
莫青澜闻言也只得在心中叹气,他不动声色的将蟹黄浇到苏面上,摆在顾言念眼前。
“谢谢阿宝哥哥。”顾言念悻悻转移话题,“康筝的死可是荆督军动的手脚?”
莫青澜无奈道:“虽然没有证据,但八九不离十,康筝素来怕死,身边护卫很多,又在京畿之地杀人,看来对手很强,我们又多了一个不容小觑的敌人。”
“荆怀舟出身名门、丰神俊朗,性情温和,说话也好听,看起来很好相处,有机会我带你见见他。”顾言念悠哉悠哉的坐着吃面,又复叹息,“虽我对他不甚了解,但我与玄哥一致认为他会是我们日后的劲敌,只可惜我们没有早早防备。”
“借刀杀人、蛇打七寸。裕如你的谋略愈发好了。”莫青澜少年得志、才气尽显,他二十六岁便出任国务院副秘书长,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中,“荆辞渊是钻了战乱的空子,他起兵夺权之际,恰逢护法战争结束,南北双方元气大伤,又紧接着爆发府院之争,这才让他浑水摸鱼当上樰城督军。”
“运气是其一,可他在短短两年内平定樰城、发展民生,荆家军能征善战、上下铁桶一片,对其忠心耿耿,日后必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啊。”顾言念思及往后,便愁的吃不下饭去,如今总统府内部祸起萧墙、外部群狼环伺,如今国家四分五裂、群雄逐鹿、硝烟四起,这日子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放宽心,等打败南方联军空出手来,再收拾他们也不迟。”莫青澜倒是毫不在意,在他看来乱世是灾难也是机遇,国家统一只是时间的问题。
顾言念却仍旧忧心忡忡:“可咱们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俗语说—‘?乱世枭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纵使除掉永军、击溃南方联军,可各地大大小小的督军哪个不是隐患,连年天灾导致农税收不上来、关税不能自主、外蒙又蠢蠢欲动,国家财政捉襟见肘,一大半都拿来作军费,祁公现下又想发展经济,可账上哪还有钱可用,我如何能安枕无忧。”
莫青澜低声哄他:“好了好了,裕如,国家复兴之事急不得,路要慢慢走、饭要慢慢吃,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刚从前线回来就先好生歇息几日,万事有我呢,今晚我在八大胡同设宴,替你接风洗尘。”
“不去!”顾言念本就是被祁正清一纸调令打发回京查账的,眼下他看着几乎全是“赤字”的账面无比糟心,连饭都吃不下去了,他幽怨地看着莫青澜抱怨,“阿宝哥哥,你看看,只一年,光账面上的亏空就将近五千万,财政部上下沆瀣一气,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他们好大的胆子!”
莫青澜闻言急忙拿过顾言念手中的账本,账面做的还算漂亮,乍一看几乎看不出破绽,可细看下来问题的确很大,他唇边露出恶笑:“财政部的一帮王八蛋,居然敢阳奉阴违,裕如,你此番回京可是收集到了证据?”
“前几日海关总署呈上了一沓报单,清一水的走私,烟土、矿产、白银、黄金应有尽有。玄哥在彭县也查到军中不少军官都在走私军需、倒卖烟土。祁公当即震怒,这才令我秘密返京查案,我返程匆忙,并不知具体是谁在利用海关走私,海关总署的人也并不清楚具体的上线。”顾言念喝了盏茶压了压火气,他打算从长计议。
莫青澜勾唇冷笑:“裕如,财政部的那帮老东西狐狸尾巴藏的极好,你就算是将证据呈到了他们面前他们都不会承认,何况还有‘闻太师’再胡搅蛮缠,我们若是在明面上打仗旗鼓的调查只会寸步难行,不妨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
“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
荆辞渊昨夜熬到三四点钟,他刚起床,随意走到客厅扫了一眼报纸,便迷迷糊糊的端上杯子进了卫生间洗漱。
“哥哥,胭脂胡同出命案了!”段锦语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裹进一身寒气。
荆辞渊顺手拿毛巾抹干净脸上的水,才不紧不慢的问:“谁死了?”
段锦语放下咖啡道:“财政部次长周瀚斌死于胭脂胡同,今早在妓院床上发现时尸体都凉了,对外说是马上风。”
“是他啊,将死之人罢了,周瀚斌在任三年贪污腐败、中饱私囊、走私鸦片、买官卖官,他早该死了,祁正清敢用他当财政部部长才是昏了头。”荆辞渊不以为意的将报纸丢开,“昨日顾言念才回京,他倒是雷霆手段。”
“可他给军费还算大方,也算是蔷薇园的大主顾。”段锦语有些杞人忧天,他惴惴不安道:“我总是担心周瀚斌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会不会是顾言念查到了什么。”
荆辞渊轻笑:“昨日回京、今日就杀人,他顾言念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查到任何蛛丝马迹,他自开战便一直在军中,必然无暇顾及京中之事,何况他不像是浮躁滥杀之人,我倒是怀疑莫青澜莫叔慵,此人少年得志、骄横自满,早些年没少替顾朔风杀人。至于蔷薇园的生意到底是伤天害理,不做也罢,早先我便没想要开拓国内的市场。”
段锦语幽幽道:“大烟膏的事我看堵不如疏,纵使咱们樰城大力禁烟,可别的城照样是鸦片烟馆泛滥,我们不卖也会有别人卖,多少军阀都是靠着倒卖烟土起家……”
“语儿,蔷薇园的事没得商量,鸦片祸国殃民,我绝不能再让步,我会通知陈江祠,蔷薇园的鸦片膏绝不能有一盒流入国内。”荆辞渊语气不容质损,他拉着段锦语坐在腿上,“语儿,我当初建蔷薇园是为了趁欧战抢夺印度的财富,我承认自已不是圣人,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来养军队和建设樰城,我并不想横征暴敛、刮地皮,所以我在蔷薇园种大烟制鸦片膏,销往海外,对此不过是以其之道还施彼身,我没有任何愧疚,可我绝不能接受蔷薇园的鸦片回流国内!”
段锦语闻言亦有动容,他俯身亲昵的与荆辞渊接吻,一吻毕,他靠在哥哥温暖的怀中呓语:“哥哥,你很好很好!”
“咚咚……”
段锦语听到敲门声,如同受惊的小兔子,飞快从荆辞渊怀中挣开,他用手背蹭了蹭红润的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喉,才乖乖坐好。
荆辞渊忍俊不禁的拿指腹蹭了蹭他如羊脂玉般温润的脸颊,随后才道:“请进。”
温阳面色凝重道:“大帅,经确定财政部次长周瀚斌死于中毒,虞师长的胞弟虞似良曾验过尸,但还未查清是何种毒药,但昨晚胭脂胡同的晚宴上,周瀚斌几乎没吃东西,唯独被莫青澜灌了不少酒。”
“果然是他!大庭广众明晃晃的杀人,他莫青澜倒还是古今中外独一份,是够猖狂!”荆辞渊接过莫青澜的资料翻看,随后洋洋洒洒道:“三岁能背《论语》、九岁学会《微积分》,无愧神童之名,只不过比我还差点。季春,既然周瀚斌死的‘冤屈’,那便让陆商照实写吧,这些年莫青澜明里暗里的没少替顾朔风杀人于无形之中,我猜他身边恐怕有善毒之人。”
“好,我会尽快让情报处查实。”温阳得令之后转身离开。
段锦语颇为不解:“哥哥,为何善毒之人不是莫青澜自已呢?我从了事堂买了消息,据了事堂所说,周瀚斌死于蛊毒。”
荆辞渊点了点照片,不言而喻:“语儿你还记不记的阿苍叔叔?”
段锦语点点头:“我当然记得,阿苍叔叔是宋阿姨的夫君、宁哥的父亲。”
荆辞渊徐徐道:“阿苍叔叔曾是苗疆土司寨子里的小少主,干妈在一次回关中不慎遭人暗算身中蛊毒,便到苗疆去托故人解蛊,是阿苍叔叔帮她解了蛊毒,二人互生情愫,最终阿苍叔叔为爱私奔、离开苗寨。干妈曾说过阿苍叔叔是整个苗疆最好的蛊师,我幼时曾去过宋家,阿苍叔叔虽自幼在寨子里长大,可他阿妈是博闻多识的汉人,他与干妈成亲后二人一起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他曾给我讲过很多有关少数民族的秘事,不限于苗疆的蛊术、瑶族的道术、水族的巫术,还有南洋的邪术。在我九岁时阿苍叔叔送了我一块辟邪的古玉和一本有关蛊术的书,事后我从干妈那里得知,这玉是阿苍叔叔自小戴的,是苗族传下来的神玉,可以避开所有蛊毒。所以我敢确定周瀚斌绝非死于蛊毒,宁宁也确认过莫青澜身旁并没有懂蛊术之人。”
“那周瀚斌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何法医查不出结果?”段锦语更加迷茫,他思量片刻,大胆猜测,“我记得鸣谦的胞弟虞似良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医术颇好,也有验尸经验,既然连他都无法确定是何种毒药,况且莫青澜与顾言念既然放纵法医验尸,说明他们并不怕后果,不是蛊毒也不是寻常毒药,那会不会是巫……”
“怀舟,你猜的果然不错!”赵亦鹤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他将牛皮纸袋放到桌上,自已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周瀚斌死于南洋秘药—‘乐极生悲’,并不是毒药,所以法医没有验出来,准确的说是药酒的一种,无色无味,混入酒中便可杀人于无形,这些年莫青澜与顾言念便是靠着这些法子排除异已的。”
荆辞渊语气笃定道:“顾言念出身于槟城顾氏对吗?”
赵亦鹤点了支烟,漫不经心道:“没错,他是槟城顾氏七少爷,是顾家四房顾季龄的外孙。顾四爷顾季龄七岁当家,后来娶了中法混血的太太,他膝下独女顾朝云是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学院的首席舞者,顾朝云在光绪二十五年与顾成均在巴黎成亲,不到一年便早产生子,很快便与顾成均离婚,之后顾成均回国经商将周氏扶正。顾言念祖籍苏城,他一直被养在国外,鲜少回国,我查到他是英国康桥大学商科毕业,之后又在英国桑德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学习,直至民国二年回国出任陆军军官学校外聘战术教官,白银走私案后他引咎辞职、下野出国,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深造。”
“果然如此,‘程家三爷娶苏城富商顾氏之女’,难怪顾言念会翻查白鞍旧案。”荆辞渊在脑海中理了理思路,“顾朔风的母亲是槟城顾氏二小姐顾仲姰之子,我曾听妈妈提起过当年顾家家主突然撒手人寰,顾家曾一度败落,顾二小姐便招了赘婿……这样说来,顾朔风竟是顾言念的表舅舅,难怪他与莫青澜这样要好。”
“哥,你是故意引诱莫青澜出手除掉周瀚斌,一是借刀杀人、二是引顾言念暴露身份对吗?”段锦语此时如梦方醒。
“没错,欲想使其灭亡,必先使其张狂,顾言念假意收取贿金,便是想借我们之手替他杀掉康筝除去心腹大患。周瀚斌并不是我们自已人也并不可信,所以他必须死,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荆辞渊早先便下好了棋,论谋略,他从不输任何人。
赵亦鹤饶有兴致地开口:“顾家满世界做军火生意,富可敌国、权势滔天,顾朔风是顾言念的表舅、鼎城的叶督军是顾四爷早年收的义子,顾言念的干爹是已故的穆大总统。穆公死前曾将三师留给了他,还有一大笔遗产,顾四爷膝下单薄只一个独女、一个外孙,自然是千娇百宠、当心肝儿宝贝来疼,我实在是不明白凭借顾言念的家世他大可称霸一方,他为何甘愿屈居祁正清之下?”
“或许是当局者迷罢了。”荆辞渊轻笑,“鸣玉,你的家世又何曾逊于顾氏,你又为何甘愿回国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
赵亦鹤撇撇嘴:“大抵是我忧国忧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