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双方停战,宋执玉面色凝重地看着地图,苦思良久,他们现在正正好好卡在郸山的狭长走廊的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谓是孤军深入,他暗道不好,若是在此处安营扎寨,第六师有被包围的风险,他当机立断:“撤!立即撤出郸山!”
参谋长赵知衍闻言大惊失色,他疑惑道:“撤退?钧座,可是我们在郸山激战整整一天、损兵折将才推进到此处,为何要突然撤退?”
徐兰亭心下诧异,他慌乱地问:“钧座可是怕被包围?”
宋执玉来不及仔细解释,他当即发号施令:“再不撤就走不了了,令暮,你听着,咱们第六师绝对不能尽数折在这郸山,立马撤,来日方长!”
第六师副师长徐兰亭无奈拦下宋执玉,他苦口婆心道:“钧座三思,要撤退容易,可是没有薛军长的命令,况且我们开战前接到的命令是占领郸山、迂回侧翼包抄茂林府,若是我们现在撤离郸山,便是违抗军令。”
宋执玉一怔,他愣在原地,显然是将徐兰亭的话听进去了,可如今他们深陷重围,除了先撤离保住第六师的有生力量,他别无他选,犹豫片刻,他还是铁了心道:“溪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罪责皆有我一人承担。都是我太心急了,其实我们已经中计了,在郸山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江阙的第十师,还有刘克勤的十四师,若是不赶紧撤,我们必然会身陷重围,届时整个第六师都会被包围在郸山,我们不仅无法迂回侧翼、配合玄圃的第五师包围茂林府,还有被全歼的风险,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在此处过夜,当务之急是要先撤出郸山,等天亮再集结兵力一举攻破郸山。”
“好,我们先撤。”徐兰亭选择听从宋执玉的指挥,“钧座,我还是去给薛军长发一封电报吧。”
……
“什么?敌军撤退了?”江阙不可置信的看着电报,他同样面色凝重,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十分颓唐,“宋执玉竟然如此警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并且识破我们的计谋,倒是我低估他了。”
副师长好大喜功,他急匆匆问:“师长,您看我们是否要乘胜追击?”
“不可妄动,不能节外生枝,当心荆家军会沿途设伏。”江阙当即制止,他沉着应对,“既如此,我们将计就计,按原计划行事,让十四师留守郸山继续阻击宋执玉的第六师,我们从郸山侧翼迂回,增援竹县。”
“是!”
由于宋执玉及时识破江阙的计谋,他及时率第六师有惊无险撤出郸山,也让刘克勤的十四师无功而返,虽然第六师成功跳出包围圈,可知一战郸山到底是以失败告终。
薛清辉并未怪罪宋执玉的先斩后奏,他反而耐心安抚:“或雍,是我指挥经验不足,在开战前没有考虑周全。为将者当断则断,你能识破敌军计谋并顺利的率军跳出包围圈,已经做的很好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将这次的失败放在心上,我相信你也相信第六师再战之后一定能拿下郸山。”
“薛长官,您言重了,战场上战局千变万化,随时都可能发生突况,这与您没有关系。”宋执玉颇为感动,但他还是觉得遗憾,所以他信誓旦旦地承诺,“薛长官,您放心,我向您保证,待天亮之后,第六师一定拿下郸山、全歼敌军!”
薛清辉点点头,他抬手拍了拍宋执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我相信你们,或雍,天色已晚,你先回去休息吧,不要太有心理压力,怀舟那边我会去说,我相信他会理解并支持你的选择。”
“是!”宋执玉抬手敬礼后离开薛清辉的指挥部。
万籁俱寂,荆家军军部仍旧灯火通明,接到薛清辉从前线发来的电报,荆辞渊瞬间没了睡意,他神情复杂:“浮生,我们中计了,是我把徐缁衣想的太简单了,郸山是一盘死局,无论进退都是于我们不利,或雍自以为识破江阙的计谋,所以他指挥第六师撤离郸山免去被包围的风险,可殊不知此举正中徐缁衣下怀,你别忘了,在郸山埋伏的部队不只有江阙的第十师还有刘克勤麾下的第十四师。”
简盈虚同样察觉事态紧急,他所猜大差不差:“大帅,你的意思是说江阙会留下十四师继续防守郸山阻击迟滞我们的脚步,而江阙会率第十师从侧翼迂回而增援竹县对吗?”
“没错,这样一来,玄圃的第五师将会承担巨大的压力,而且第五师很有可能有被从后面包抄的风险,所以我们也需要立即变阵。”荆辞渊勾唇冷笑,他显然未将敌军的垂死挣扎放在心上,“浮生,你给行知发电,将情况一一告知,电令徽之的第八师立即赶到茭白镇阻击敌军,务必保证第五师不被从后面包抄;让语儿的第九师固守茶坊暂缓推进,避免孤军深入陷入包围;天亮之后让或雍的第六师继续进攻郸山、一天内必须拿下郸山全歼敌军十四师。”
“好,我这就给行知发报。”简盈虚将命令仔仔细细记好。
荆辞渊用兵如神,他预料的没错,江阙的第十师就是想出其不意的迂回到陈钧勉第五师的身后,将他们包抄,可千钧一发之际,秦惟楚接到命令,他率第八师匆匆从茶坊开拔,天空泛起鱼肚白之时,成功阻击江阙的第十师,为进攻竹县的第五师免去后顾之忧。
宋执玉看到荆辞渊的电报,也知事态紧急,郸山的确是死局,第六师在一个白天内没有拿下郸山,他和第六师便已经是被迫入局,无论他如何选都会中计,只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不甘心失败,战事还在继续,他没有颓唐懊恼的机会,等天刚放亮,他便指挥第六师二战郸山,只有一举攻下郸山、全歼刘克勤的十四师才能彻底保障第五师的侧翼。
“这笔账,我记下了!”
事已至此,宋执玉纵使再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撤退的命令是他下达的,现在想来他恐怕大错特错,第六师不该撤离郸山的,若是在郸山苦战,只有熬过晚上,只要坚守到天亮他便有信心反败为胜,更重要的是还能牵扯敌军第十师和十四师的兵力,使他们无法驰援竹县,他实在是不敢想,若是第八师没来得及赶到阻击第十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薛清辉拿着大衣上前,他给宋执玉披上,随后柔声道:“或雍,你别多想,好在怀舟运筹帷幄,徽之的第八师也及时赶到阻击江阙的第十师,这才没有酿成大错,我们还有弥补的机会。”
“多谢行知兄。”宋执玉点点头,他跟薛清辉告别,便跨马出征。
第六师顶着寒风与晨露二战郸山,所谓哀兵必胜,这次第六师上下作战十分英勇,他们接连攻城拔寨,迎着炮烟冲锋与厮杀,在血与火中征伐,郸山阵地少了江阙的第十师防守,刘克勤的十四师显得有些势单力薄,第六师推进的速度远比前一天要快速。
“在黄昏之前,必须要拿下郸山,一雪前耻!”宋执玉亲自来到前沿阵地指挥战斗,他紧握步枪,一次又一次的扣动扳机,肆无忌惮的收割敌军的性命,血花不断在他周遭绽开,他仿佛置若罔闻。
经年久伴,徐兰亭及时察觉到宋执玉情绪翻涌,平心而论,宋执玉在私事上性子的确有些骄矜自持,可他在指挥作战上向来都是沉着慎重、镇定自若,他们军校的老师曾三令五申一个指挥官在战场上头脑必须保持足够的机敏与冷静,他也冒着炮火来到前沿阵地,小声制止道:“或雍冷静!别被情绪影响判断,你不记得了嘛,我们在军校时老师说过指挥官应该坐镇后方发号施令、统筹全局,而不适合出现在前沿阵地亲自搏杀,你回去指挥,我来督战。”
“溪白,你多虑了,我冷静的很。”宋执玉勾唇浅笑,他依靠在战壕里,拉开枪栓,退掉弹壳,又填满子弹,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如,他再次转过身去上膛瞄准、扣动扳机,他枪法很准,几乎枪枪毙命,鲜少失手,趁着五发子弹再次打光,他才抽出空来对徐兰亭解释,“溪白,一个郸山而已,还不足以令我搅乱心弦,何况若是连郸山都拿不下,我还有什么资格带着第六师走更远的路,你别忘了,我是老师曾亲口承认过最优秀的学生,所以我从来都不会让他失望。我会带着六师走更远的路、打更多场胜仗,我会让六师扬名天下,所向无双。二战郸山,敌我双方皆是黔驴技穷,由于地形的限制,比的从来都不是谁的指挥水平更高超,若是想分出胜负,看的是哪支部队更英勇、哪支部队歼敌更多,仅此而已,而且我的枪法比你准。”
第六师在宋执玉身先士卒的指挥下,愈战愈勇、所向披靡,他们接连攻城掠地,步步紧逼,逐渐缩小战线,敌军十四师被打的狼狈不堪他们一连丢了好几处制高点,整个郸山都已经被第六师炮火覆盖,敌军仅剩的三千多残兵败将被困在郸山的一个小山坳里苦苦支撑,他们被第六师团团包围,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
“宋师长……”
“令暮,敌军十四师的师长是谁?”宋执玉丢下枪这才想起询问敌军指挥官的身份,他从徐兰亭手中接过白色帕子胡乱擦了擦胳膊上溢出的血迹,子弹擦过军装、灼伤皮肉,好在只是皮外伤,只是看起来有些鲜血淋漓,他并未放在心上,摘掉手套就开始抽烟。
赵知衍回答:“是姜鼎。”
“姜鼎?这名好像有点耳熟啊?”宋执玉抽烟的手顿了顿,他搜肠刮肚半日,但也仅仅只是觉得耳熟罢了,始终没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或是听过姜鼎的名字,他便看向徐兰亭投去询问的目光。
可徐兰亭显然正在生闷气,他淡淡暼了宋执玉一眼,并未搭理他,他手上替宋执玉处理伤口的动作倒是一直未停,等处理完伤口,他故意用力系紧了纱布打了活扣系好。
“唔……”
刺痛感袭来,宋执玉措不及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忍住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浮出冷汗,抽烟的手也微微颤抖,等他消化完痛苦,便讨好地看向徐兰亭,盯着他沾染血迹手掌看了片刻,躯体微颤感觉有些幻痛,但还是放软了姿态,可怜巴巴地告饶:“溪白、好师兄,我错了,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
二人师出同门,又在同一所军校毕业,只不过徐兰亭比宋执玉大一届。
徐兰亭本不想搭理他,可他终究是看不过宋执玉湿漉漉的眼神,只得暗自叹气:“或雍,你总是这样一意孤行,战场上主官受伤是大忌,甚至会影响整个部队的实力和行动,老师明明说过,指挥官不该亲临一线只身犯险,你说的没有下次,无论是受伤还是亲临一线,否则我便要向大帅告状。”
“师兄,我真的知道错了。”宋执玉知道徐兰亭是担心自已,所以他抬起完好无损的左手,轻轻扯了扯徐兰亭的军装衣袖,继续含情脉脉的看着他,无声讨好。
“这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你何时才能改掉这个拼命三郎毛病!”徐兰亭不动声色握住反握住他冰凉的手替他捂热,他嘴上嫌弃可心里到底很受用,他出言提醒,“我们曾在义县跟姜鼎打过仗,姜鼎原本是秦军的将领,他是三十五师师长,秦昌盛身死陵县、秦军分崩离析,姜鼎在义县兵败后,率领残部投靠刘克勤出任十四师师长,陆军十四师是刘克勤的老底子,是在陆军部挂名的正规军,看起来姜鼎颇的刘克勤信任。”
赵知衍也补充说:“我记得温处长的情报上曾写,姜鼎跟刘克勤是北镇同乡,二人又是结拜兄弟、感情匪浅。”
宋执玉勾唇冷笑,他丢掉手中未燃尽的烟蒂,用左手提起步枪起身,他站在夕阳下,红粉色的绚烂晚霞披在他身上,他唇边泛起残忍的笑意:“既如此,更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郸山,我倒是很期待刘克勤看到姜鼎尸体的样子。”
徐兰亭小声制止:“钧座,不可杀降。”
宋执玉转过身来,拿同样的话堵他,他骄矜道:“溪白,姜鼎何时投降了?他尚在负隅顽抗,我杀他是理所应当,老师说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已的残忍,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钧座,你身上有伤,还是我来吧。”赵知衍放下电报本,他掏出腰间的配枪。
“傻瓜,谁说我要亲自杀他了,我还没有单手扣动扳机开枪的本事,令暮,你也太小看咱们六师的弟兄了。”宋执玉巧笑嫣然,他抬手蹭了蹭赵知衍的脸,随后站在掩体前意气风发的发号施令,“弟兄们,谁能毙掉敌军师长姜鼎,赏一百块大洋。”
第六师的将士们闻言,纷纷摩拳擦掌,他们全部将枪上膛,瞄准敌军藏匿的小山坳。
“砰!”
枪声突兀的响起,姜鼎当场被击毙,敌军瞬间没了主心骨,第六师的士兵一拥而上,他们冲出战壕,展开白刃战,一举占领小山坳,敌军残兵败将纷纷缴械投降。
“好枪法!”宋执玉从望远镜里看到了全过程,战斗结束,他喊来了击毙姜鼎的士兵,满眼欣赏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家在哪里?当兵之前是做什么的?”
杨林提着步枪,他抬手敬礼,逐字逐句回答:“回师长,我叫杨林,十九岁,祖籍艾蒲县,我是猎户出身,从小进山打猎。”
“难怪你枪法这么准。”见杨林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宋执玉眼中的赞赏又多了些许,他将两管包着红纸的大洋递给杨林,“做的很好,下次咱们好好比试一番。”
杨林有些许腼腆,他带着点儿青涩的摇摇头:“师长的枪法比我准。”
“别奉承我,等训练场上咱们再分个高低出来,赢了我,我可是还有赏。”宋执玉再次点了支香烟,然后站在夕阳中浅笑,金色的光晕笼罩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纤细的腰身和笔挺的身姿,他是这样漂亮与明媚。
残阳如血,黄昏已至,战事结束,第六师一雪前耻,拿下郸山。
徐兰亭看着漫天霞光,他也忍不住抽了支烟消愁,他看着宋执玉胳膊上有些渗血的伤口,总觉得红色的血迹格外刺眼,他何尝不知宋执玉之所以身先士卒是想弥补一战郸山失败的遗憾,他更是想要证明自已是足够合格足够优秀的带兵官,所以才这样拼命打仗,甚至不惜亲临一线只身犯险,为的也不过是第六师和荆家军的胜利与荣耀。
他站在迷雾中看不到他们未来的结局,也不知宋执玉这样执拗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是他经历过太多失败,早已所以在他看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败而不怠、败而益勇便已经足够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