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皇商

一直期盼的面圣机会如约而至,沈枝意顾不得想裴清淮的事儿,连忙压下心绪,整理了衣着,随着福宁一起起身。

压抑逼仄的宫墙因为两道明媚的身影穿梭其间而变得没那么死气沉沉。

在福宁拉着沈枝意踏入延英殿时,沈枝意的心开始狂跳。

宫殿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面立着的所有宫人如同都在屏息凝神,连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于是沈枝意觉得自已裙摆摩擦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越入内殿,龙涎香的味道越明显,那是一种由嗅觉传达的压迫感,好似在无声提醒,里面坐着的,是大烨已经临朝了二十四年的皇帝。

沈枝意已经能听到细微的翻动奏折的声音。

忽然间,沈枝意感觉挽着自已胳膊的手一松,身侧明媚的身影如一只轻巧的小燕般飞了出去。

“父皇~”

“阿柔来了,手里拿的什么,让父皇看看!”

景元帝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并非老态龙钟。

沈枝意走到殿中,规规矩矩拜下,但没有出声。

沈枝意垂着眸子,又听到了轴承转动和敲打编钟的声音,先前肃穆的延英殿充盈着景元帝和福宁的笑声。

也不知绷着弦等了多久,沈枝意忽然听到景元帝将话头转向了她。

“你就是,柔儿口中的沈家女?”

沈枝意这才自报了家门,“回圣上,臣女正是。”

“很好,上回的事,你帮了朕一个大忙。”景元帝从堆满了折子的龙案下方取出了一卷书,翻到了一个折角的地方,递给了手边服饰的太监。

太监躬身接了,将那卷书捧到了沈枝意面前。

沈枝意虽不解其中意,但还是接过了书,视线落到几行字上。

——福宁公主游湖得归,路遇布店,欲购朝霞绸,商女竞之,公主无怒,兴邀同乘。

诧异之下,沈枝意看了看书名,竟是《烨书》。

那天的事,竟然不止扭转了公主骄纵跋扈的风评,还被收录到了正史里?

史书可是要传唱万年的,有这么一则,即便只有寥寥几言,后人考究起来,也能从中窥见福宁公主脾性。

可留名史书,对寻常人来说太远,像她,就只有“商女”二字,并无名姓。

“朕临朝这么多年,一言一行都有本纪与起居注记载,史书后世如何评说各有依据,可朕不愿千年之后,人们提起朕的爱女福宁,都依那不知所云的野史说她跋扈刁蛮。”

沈枝意越听越怔然。

景元帝不仅在现世将福宁养成了金枝玉叶,连她后世的名声他都要考虑着。

这种宠爱程度,饶若非她亲眼所见,旁人说与她听,她是绝对不会信的。

景元帝摆手,让太监把书卷从沈枝意手中拿了回来。

“朕的史官固执至极,一点儿也不愿通融,所以,若非没有你那天的举动,朕还真不知怎样为福宁留下字句为她正名,所以,朕顺水推舟承了你的情。”

沈枝意立即道:“是公主宽容仁善,这才有可写之处,臣女怎敢居功。”

“行了,不必推辞。”景元帝似是不愿过多纠结,直言道,“既如此,朕许你一件事,朕听闻你是商户之女,听柔儿说,你家也有那朝霞绸的生意?”

听到话题终于推向了朝霞绸,沈枝意打足了精神回话。

“是,臣女家中在交州发迹,商号叫燕行,也有几个布庄,也做朝霞绸的生意。”

“朕看博物志记载,这种绸缎是外邦的织物,燕行是在别的商行转购还是自有商队?”

沈枝意:“回陛下,自有商队,不仅可下南洋,也可远走大漠,换物易物,互通有无。”

听到这里,景元帝来了几分兴致,“哦?这么说起来,你们这燕行倒有几分本事。你这小丫头片子倒也不露怯,说起自家生意,头头是道的。”

沈枝意没说别的,只道:“圣上谬赞。”

景元帝继续道:“燕行既然自有商队,想来这织物供应应该不成问题,你回家告诉你们燕行当家的,就说朕有笔生意要与他们谈。”

沈枝意双手交叠放在眉心,躬身拜了拜,掷地有声。

“回圣上,燕行当家的,正是臣女。”

殿中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连福宁公主都停止了摆弄了那匣子。

片刻后,沈枝意只听到折子砸在龙案上的声音,吓得她心都漏了一拍。

“你?你小小闺阁女子未免太过口出狂言!朕愿意把这织物纳入尚织局做御用之物,已是朕酌情开恩,朕愿抬举你们,不要不识好歹。”

沈枝意虽然背后冷汗频发,但仍勉励维持淡定,回道:“圣上圣明,臣女的确是燕行掌家人,并非蔑视皇恩口出狂言。臣女自小跟着爹娘学习营商,臣女十一岁时,双亲怙恃,幸得爹娘心腹托举,这才没有将家业葬送。”

看着殿中那个比福宁年纪还要小的女子,景元帝的脸上出现一丝不可置信,“你是说,你是孤女?”

“是,臣女孝期已过,如今正投奔宁远侯府,臣女所说,未有一字虚言。”

福宁看着沈枝意,眼里满是心疼,“我以为,只是家中想让你在京中教养才把你送来侯府,原来你...”

世间苦难,福宁基本没有经历过,现在说起沈枝意的遭遇,语气已然哽咽。

沈枝意知道景元帝这一关她无论如何也要过,拉一个看起来成熟稳重的人来假扮燕行的当家人是下下策。

她要自立,要让燕行的人都服她,头一步便做出这自欺欺人的举动,后面做什么都显得没有底气。

趁着景元帝有几分动容,沈枝意便把话题引向了父女之情。

“臣女方才见圣上对公主万般慈爱,便想起臣女少时,阿爹也是这般待我,算账,打理铺子,肃整田庄,每一样都亲手教我。家中变故后,臣女接手燕行,一开始走了许多歪路,看着铺子一家一家关停,臣女甚至想过将这产业折卖出去,换成银钱,一辈子衣食无忧,可臣女实在不愿阿爹的心血毁在我手中,是以发誓,除非臣女身死,否则绝不会放弃燕行!”

即便是圣人,也难免触景生情,更何况如此宠爱女儿的景元帝。

他看到沈枝意拜下时单薄的脊背,眼底到底不止有帝王威严,还有几分作为父亲的痛惜。

“也不知朕百年之后,福宁没了朕,该如何自立。”

福宁方才便为沈枝意伤心,此刻听到这话,更是伤心不已,擦了擦红了的眼睛。

“父皇...”

景元帝叹息一声,“罢了,福宁喜欢你,朕帮你也是帮福宁。将来若朕无法再为福宁遮雨,她回了交州,那也是燕行的地方,总好过她一个人。”

沈枝意感觉心里渐渐敞亮起来。

她这番夹着几分卖惨的陈情,真的成功了。

“既然你就是燕行当家的,那便听好了,朕要把朝霞绸纳入尚织局名录中,朕为燕行开宫中商路,允你皇商的身份。朕不日会再召你入宫,召户部和尚织局大臣与你洽谈,你自好好准备吧。”

到此刻,沈枝意那日一掷千金的网终于收了回来,捞出来了一块让燕行从此有了胆气在京中大展手脚的金腰牌。

沈枝意紧绷的弦终于松动,她垂首拜下。

“臣女,谢主隆恩。”

沈枝意被侍卫送到宫门时,正逢日落时分。

夕阳给宫门的琉璃瓦镀上一层绚丽的色彩,宫门外的护城河,泛着落日熔金的粼粼波光。

沈枝意踩着一地夕色,带着帷帽迈出宫门。

她心底雀跃着,连同着看夕阳都觉得生机勃勃。

出宫时,宫中便没有马车相送,沈枝意打算去前面掏钱套车。

然而没走几步,帷帽被晚风掀开的缝隙间,沈枝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柳下,侯府的马车静静停在那处,裴靖远斜倚在车厢旁,眼神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沈枝意快步向他走去。

“表哥!”

她喊了他一声,看到裴靖远回身朝她望来,便忍不住掀了帷帽冲她笑。

“表哥是来接我的吗?”

裴靖远的眼中,满天喷薄而出的霞色中,沈枝意笑意盈盈朝她走过来。

饶是已经被冷铁长枪磨灭了风雅的裴靖远也不由得想起一句诗。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那艳红的裙摆上垂着的红色丝绦被风吹得蹭上他的衣摆时,裴靖远才回神,比红裙还要浓艳的女子早已经走到了自已身前。

“嗯,来接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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