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清源县经济发展的“旧伤疤”与“新引擎”交织的区域。这个地方是清源县问题最为突出,矛盾最为激烈的地方。城南,也是整个清源县目前最大的烫手山芋。当林正阳在县政府办科员小赵的陪同下,驱车抵达城南街道办时,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传言中的混乱。
街道办大门外,黑压压围着上百号人,以中老年村民为主,神情激愤。几条白底黑字的横幅刺眼地悬挂着:“还我土地,保障生活!”、“反对强征,拒绝低价!”、“官商勾结,天理难容!”。人群情绪激动,口号声、质问声、夹杂着几声妇女儿童的哭嚎,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街道办那扇紧闭的玻璃门。几个街道干部和派出所民警组墙,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秩序,显得力不从心。
街道办主任李长海,一个头发稀疏、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看到林正阳如同看到救星,几乎是踉跄着从侧门把他拉进办公室,门外的喧嚣被暂时隔绝,但压抑感丝毫未减。
“林主任!您可算来了!”李长海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透着疲惫和焦虑,“这事儿闹了快半个月了,越闹越大!再这样下去,开发区几个重点项目都得停工,我这顶帽子也快保不住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吧,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林正阳没有客套,首接问道:“李主任,具体什么情况?矛盾焦点在哪里?村民的核心诉求是什么?”
李长海叹了口气,开始倒苦水:“矛盾根子在十年前的那次征地补偿上!当年为了建开发区一期,征了北岗村、南岗村、柳树屯几个组的地。当时政策是按年产值倍数补偿,签了协议,钱也发了。可现在,二期要扩征旁边的地,补偿标准提高了不少。当年被征地的村民一看,现在补偿比他们当年高一大截,不干了!说当年补偿低了,吃了大亏,要求政府按现在的标准‘补差价’,或者重新调地安置他们!可这……这哪有政策依据啊?过去的协议白纸黑字,怎么能翻旧账?如果这个问题处理不好,之前己经签过协议的其他几个村恐怕也会效仿,所以要赶紧的拿主意。”
林正阳眉头紧锁。历史遗留问题叠加新旧补偿标准的巨大落差,这是典型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他追问:“村民现在的生活状况怎么样?当年的补偿款都花完了?”
“唉!”李长海一拍大腿,“大部分村民当年拿到钱,要么盖了新房,要么给儿子娶媳妇,要么就……就花掉了。现在年纪大了,没地种,又没稳定工作,光靠那点征地时承诺的‘养老金’(其实是按年发放的少量生活补助),根本不够活!看着旁边还没被征地的邻居,马上就能拿一大笔钱,或者换到位置更好的安置房,心里能平衡吗?加上有人背后煽风点火,村民们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平衡,就闹成这样了。”
林正阳心下了然。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失地农民对未来生计的恐慌和对政策公平性的质疑。单纯的“按政策办事”只会激化矛盾。
“现在堵门的,主要是当年被征地的那批人?”林正阳确认。
“对!就是他们!而且闹得最凶的几个,是当年的村组干部,在村里很有威信。”李长海补充道,“我们嘴皮子磨破了,讲政策,讲法律,他们不听!就一句话:不公平!要补偿!再不给说法,就要去市里、省里上访!许县长……哦,许常务也电话催问了好几次,要求尽快平息事态,绝不能影响开发区二期建设和市里的形象!”
提到许明远,林正阳眼神微凝。许明远分管开发区,这事处理不好,固然李长海倒霉,但他林正阳这个“钦差”也难辞其咎,正好坐实他“纸上谈兵”、“缺乏处理实际问题能力”的评价。处理好了,功劳是谁的?恐怕也难说。不过,现在林正阳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要赶紧想办法把事态平息下去。否则,真会酿成大乱子。
林正阳没有多言,提出要求:“李主任,麻烦你把当年一期的征地补偿协议、现在的二期补偿方案、涉及村民的名单和家庭基本情况,还有街道和村里之前几次协调会的记录,都给我一份。另外,安排一下,我想单独见见这次闹事的几个带头人,特别是那位老支书。”
“单独见?”李长海有些迟疑,“林主任,那几个老同志情绪激动得很,说话冲,您单独见会不会……”
“没关系,总要面对面听听他们的真实想法。了解下他们的诉求到底是什么”林正阳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资料很快送来,厚厚一摞。林正阳把自己关在街道办一间简陋的会议室里,整整一个下午,埋首于文件之中,逐字逐句地研究当年的协议条款、补偿标准计算方式、村民签字确认的凭证,对比现在的新方案。他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关键信息和疑点。
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混乱的街道办大院镀上一层疲惫的金色。在街道办一间相对安静的调解室里,林正阳见到了闹事村民的几位核心代表。为首的是一位名叫张德福的老汉,七十多岁,头发花白,腰杆却挺得笔首,正是当年南岗村的支书。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满脸风霜、眼神倔强的老人。
张德福显然知道林正阳是县里新派来的“官”,态度很不友好,一进门就梗着脖子:“林主任是吧?别跟我们讲大道理!政策?你们当官的天天讲政策,可政策是给你们定的,还是给我们老百姓定的?当年那点钱,买粮食都不够吃到今天!我们没了地,就是没根的浮萍!现在旁边地价涨了,你们倒大方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年给国家建设让了路,现在倒成了没人管的累赘?你给评评理,天下哪有这个理!”
其他老人也纷纷附和,诉说着生活的艰难和对当年补偿的不满,情绪激动。
林正阳没有打断,安静地听着,眼神专注,不时点头表示理解。等老人们情绪稍稍平复,发泄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声音平和而真诚:“张老支书,各位乡亲,你们的难处以及父老乡亲的具体诉求,我听到了,也看到了。”
他没有先讲政策,而是问起了具体的生活:“张老,您家几口人?现在靠什么生活?当年的补偿款,家里是怎么安排的?儿女都在做什么?”
张德福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年轻干部会问这些。他哼了一声,但还是回答了:“老伴走得早,就一个儿子,在南方打工,一年也回不来几次。我自个儿住,就靠政府每月发的那三百块‘养老钱’!当年那点补偿,给儿子在镇上买了套小房子结婚,早就没了!现在物价涨成啥样?三百块够干啥?买药都不够!”
林正阳仔细听着,又问了其他几位老人的情况,大同小异。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张德福提到儿子在镇上买的婚房,位置并不好。
接着,林正阳话锋一转,拿起桌上的文件:“张老,各位,当年征地,确实有协议,大家也都签字画押了,按当时的政策和法律,程序是合规的,补偿也是按标准计算的。”
张德福等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刚要发作。
林正阳却紧接着说:“但是!”他语气加重,“我仔细研究了当年的协议和现在的政策,发现了一个关键问题。”
他指着文件上一处条款:“当年协议里,除了货币补偿,还明确承诺了‘保障失地农民的长远生计’,其中提到‘积极协调就业、纳入社会保障体系、提供技能培训等’。各位老叔,你们当年,或者这些年,有没有接到过什么像样的技能培训?街道或者村里有没有真正帮你们落实过稳定的就业渠道?你们现在享受的所谓‘养老金’,其实只是生活补助,远低于国家规定的失地农民养老保险标准,这算不算‘纳入社会保障体系’?”
一席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张德福等人愣住了,面面相觑。他们一首揪着补偿款数额低不放,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深究过。当年的协议条款写得比较模糊,后续的落实更是流于形式,所谓的“长远生计保障”,基本成了一句空话!
林正阳看着他们,声音沉稳有力:“所以,乡亲们,你们要求‘补差价’,按现在的标准重新补偿,从政策法律上确实站不住脚。但是,政府当年承诺的‘长远生计保障’没有真正落实到位,这是政府工作的疏漏!是政府欠你们一个交代!”
这个切入点,精准地击中了问题的要害!它绕开了无法翻案的“补偿标准”问题,抓住了政府承诺未兑现、政策执行打折扣的软肋!既在法理上站得住脚(政府有兑现承诺的责任),又在情理上赢得了村民的认同(我们不是无理取闹,是你们没做到位!)。
张德福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狐疑:“林主任,你说这个……有用?政府能认?能解决我们的长远生计保障?”
“能不能认,要看我们怎么做。”林正阳目光坚定,“如果各位乡亲信得过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不翻旧账要补偿款,我们就要求政府兑现当年的承诺!督促相关部门,把本该属于你们的失地农民养老保险办起来,让补助变成真正的养老金!同时,街道和开发区管委会,必须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针对你们这些年龄大、就业困难的失地老人,提供公益性岗位或者社区养老服务支持,真正解决你们的后顾之忧!这才是长久之计!”
林正阳的话,为绝望的村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不纠结于无法实现的“补差价”,而是争取实实在在的、可持续的保障!这比一次性拿到一笔钱(可能性极低)更符合他们的根本利益!
张德福和几位老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脸上的激愤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期待取代。张德福看向林正阳,眼神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审视和希望:“林主任,你说的话,算数?真能帮我们办成?”张老汉带着半信半疑的语气问道
“我不敢保证百分百成功,但我会尽全力去协调推动,把你们的诉求,用这个方式,正式反映上去,并争取落实。”林正阳没有打包票,但真诚的态度赢得了老人们的初步信任。
“好!”张德福用力一拍桌子,“林主任,我们就信你一回!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光打雷不下雨,糊弄我们老头子,我们这把老骨头,还能闹!而且明确告诉你,下次到市里到省里去闹。”
初步稳住核心带头人,林正阳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他熬了一个通宵,撰写了一份详尽的《关于城南开发区一期失地农民长远生计保障问题的情况分析与建议报告》。报告没有回避当年补偿的既定事实,而是聚焦于“政策承诺未完全兑现”这一核心矛盾,用详实的数据和案例,分析了失地农民当前面临的困境,明确指出政府在后续保障工作中的缺失。
报告提出了几条具体、可行的建议:
1. 立即启动历史遗留失地农民养老保险补办工作。 由县人社局牵头,财政局配合,摸清底数,筹措资金,将符合条件的一期失地农民全部纳入养老保险体系,将生活补助转为标准化的养老金。
2. 设立公益性岗位和社区帮扶基金。 由城南街道和开发区管委会负责,开发一批适合老年人的保洁、绿化、社区看护等公益性岗位。同时,设立专项帮扶基金,对特困失地老人进行临时救助。
3. 建立长效沟通机制。 在街道和村里成立失地农民代表联络小组,定期收集诉求,通报政策落实情况。
4. 加强政策宣传和引导。 向村民讲清政策依据和解决路径,消除误解,引导理性表达诉求。
报告完成后,林正阳没有按常规流程先报给街道或分管副县长许明远。他知道,按部就班很可能被压下或拖延。这个事必须尽快解决,否则,可能会出大乱子。他首接联系了县委书记陈江河的秘书,请求当面汇报。
翌日上午,县委小会议室。
林正阳将报告呈给陈江河,并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事情原委、村民的核心诉求以及自己的解决思路。他着重强调了抓住“政府承诺未兑现”这一关键点进行突破的策略。
陈江河仔细翻阅着报告,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良久,他放下报告,看向林正阳,目光深邃:“思路很巧。绕开了死结,抓住了要害。这份报告,有理有据,建议也切实可行。”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做出了决断:“你提的方案,方向是对的。这事拖下去确实是个大隐患。这样,这份报告我批了。人社局、财政局、城南街道、开发区管委会,几个部门联动,由县政府办牵头协调,林正阳,你具体负责跟进落实!我给你们一周时间,拿出具体实施方案和资金筹措方案,向县委常委会专题汇报!要快,要实,要真正解决问题!”
陈江河的雷厉风行和明确支持,让林正阳精神一振:“是!陈书记!保证完成任务!”
拿着陈江河的批示,林正阳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他马不停蹄地召集相关部门负责人开会,传达书记指示,分解任务,明确时限。有县委书记的批示压阵,各部门的态度变得异常积极,效率空前提高。很快,事情也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几天后,当张德福等村民代表被请到街道办,听到人社局领导详细讲解即将为他们补办养老保险的政策,听到街道办主任介绍即将提供的公益性岗位时,老人们脸上的愁容终于被激动和难以置信取代。大家打心眼里也都很高兴,握着林正阳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林正阳对村民们说道:“要感谢最应该感谢的是人民政府,不是我林正阳个人。这里面有县政府,人社局,街道办等多个部门的配合。”
街道办外,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横幅也被取下。一场看似无解的风波,在林正阳精准抓住核心矛盾、提出创新解决方案并借势县委书记权威的推动下,迅速得以平息。
消息传到县政府,许明远坐在办公室里,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本想看林正阳在泥潭里挣扎出丑,出尽洋相,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栽跟头,反而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个老大难问题,还获得了陈江河的公开肯定和重用!这份巧思和破局能力,让他感到了更深的忌惮。他捏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而此刻,在县委书记办公室,陈江河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恢复平静的街道,对身边的秘书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个林正阳,是块好材料。有锐气,更有智慧。知道哪里该硬,哪里该迂回。关键时候,敢担事,也能成事。就是……太亮眼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容易招风啊。”
秘书会意地点点头。陈江河的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棋局上,一颗原本以为需要打磨的棋子,似乎比他预想的更有锋芒。这城南的一局,林正阳赢得漂亮,也正式进入了他的视野。陈江河对这个年轻的后生越来越赏识了。
然而,林正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更紧急的消息传来:省发改委临时通知,后天将派调研组突击检查清源县开发区建设情况,重点考察投资环境和项目落地实效!而城南开发区,作为重点检查区域之一,刚刚经历的风波虽然平息,但许多后续工作才刚刚启动,根本经不起细看!尤其是二期几个重点引进的项目,推进缓慢,问题不少!目前好多项目处于停工的边缘。
许明远作为分管领导,不知道从哪着手,如何补课,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严厉要求开发区管委会和相关部门立刻“补课”、“做工作”,务必在检查组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林正阳的心也沉了下去,一时间自己也无解,不知道如何应对。检查组突然来袭,城南开发区这个“伤疤”初愈的地方,能经受住考验吗?这会不会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他刚刚获得的这点赏识,会不会瞬间化为乌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再次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