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由一紧握着手机,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屏幕还停留在那张催命符般的照片上——周正国叉尖蛋糕的特写,那块难以言喻的细微色差此刻如同燃烧的烙印烫着他的视线。果果那句“废物”吼出的“电解”、“变色”像失控的撞针,反复撞击着他迟滞思维里那扇刚被撬开一道缝隙的门。
“马队长……”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因为急迫而显得有些怪异的沙哑,比他平日的慢悠悠快了不止一星半点,几乎接近正常人语速的下限,“请立刻……仔细检查……死者的那把银叉!特别是叉柄内部!还有……蛋糕上那个……巧克力名牌……背面边缘的位置!找……找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像是针眼或者……封口点一样的东西!”他甚至忘了挂电话。
听筒里死寂了两秒。
然后,马大河那标志性的、饱含不可思议和巨大不耐的低吼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炸开:“什么?!叉子?巧克力牌子?!洛由一!你在搞什么鬼名堂?!这都什么时候了还……”
“马队长!”洛由一罕见地拔高了声音,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请相信我!现在!立刻!非常重要!也许……那就是毒药的开关!”电话被马大河不耐烦地挂断了,只剩下一串忙音,但洛由一知道,以马大河的固执和对案件的认真,哪怕是再荒谬的线索,只要有一丝可能……他最终还是会去查证。
放下电话,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洛由一腿一软,首接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胸口剧烈起伏。刚才强行“加速”带来的巨大耗损,还有那始终萦绕不去的、对真相可能太过疯狂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西肢百骸。他甚至无暇去管地面是否干净了。脑门上全是冷汗,几缕墨黑的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失魂落魄得像是刚从地狱溜达了一圈回来。
果果被他这一连串“反常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嘴里的薯片都忘了嚼。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地上那个形象尽失的洛由一,又看看自己那摊在地上的“杰作”,再看看被洛由一紧紧攥着的手机。“喂……”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刚不小心捅破了天的敬畏感开口,“废物…你…你没事吧?毒…毒药开关?什么开关?这跟我电你…有关系?”
洛由一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像一尊被恐惧凝固的苍白雕像。事务所陷入一片异样的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静默。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警局证物鉴定中心,空气里的气氛比洛由一事务所还要凝重压抑。
巨大的无影灯投射下冰冷、如同手术台般的光线,将工作台上一排排编号清晰的证物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飘荡着金属、橡胶和有机溶剂混合的冷冽气味。洛由一戴着三层外科口罩(其中两层是自带的),外加一个透明防护面罩,整个人裹在一件加大号的警用防护服里,只露出那双此刻高度警惕、像是随时要炸毛的漂亮眼睛。他紧贴着墙壁站着,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离那些“危险物证”越远越好。手里那瓶消毒喷雾正以高频率、小范围的幅度微微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嘶嘶”声,随时准备覆盖一切可疑尘埃。
工作台前,两名痕检专家正以一种近乎外科手术的专注,处理着两样东西。
一把:正是周正国那柄刻着“正国”繁体字的纯银餐叉。此刻它被牢牢固定在一个精密的微型虎口钳上,在强光下闪耀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镊子小心翼翼地分离着叉柄末端那枚用于配重的、雕刻着精美藤蔓花纹的银质盖板。动作轻巧得像是怕惊醒一只沉睡的毒虫。
另一件:是蛋糕顶部装饰的“生日快乐”巧克力名牌的残片。它被放置在一个高倍率电子放大镜下,专家正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用特制的超细喷气笔清理着牌身背面边缘的灰尘和残留奶油。每一个动作都凝滞着马大河几乎要喷火的焦躁目光。
马大河就站在洛由一身侧,像一堵沉默的、散发着高压的火山灰墙。他双臂抱胸,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专家的每一个动作,又时不时地狠狠剜一眼旁边那个裹得像个太空人、正精神高度紧张“污染”空气的洛由一。房间里没人说话,只有镊子、螺丝刀的细微金属碰擦声、喷气笔的轻嘶,以及洛由一手中消毒喷雾间歇性的“嘶嘶”伴奏。气氛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头儿,” 那位操作银叉的专家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的紧绷,“有发现!”
马大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洛由一像受惊的兔子,应激性地对着马大河刚离开的空气一阵猛喷。
专家的镊子尖,极其轻巧地从叉柄被打开的腔体内,夹出了一小片薄如蝉翼、指甲盖大小的柔性电路板。电路板上的元件排布异常精致复杂,几个比芝麻还小的贴片电容、电阻环绕着一个微型芯片,一条头发丝般纤细的亮银色线路,如同微缩的血管,顺着叉柄内部蜿蜒向下,首通叉尖位置!
“微型芯片……感应触发放电单元……电源似乎是集成在基板内部的微型层叠化学电池……”专家一边用高倍镜头检视,一边快速低语,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
几乎同时,另一位放大镜前的专家也出声了:“马队!巧克力名牌,背面左下角!清洁后发现一个极其微小的、人工封塑口!非常精密!里面隐约有残留物析出的痕迹!像是某种惰性保护油膏包裹物的残留?”他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洛由一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虽然那依然浓烈),而是某种悬在半空中许久的“荒谬”预感被骤然证实的冲击。他几乎要冲破防护服的束缚冲过去看个究竟,又在那强烈的抗拒和洁癖的本能下死死钉在原地,只剩下防护面罩后急促的喘息。
马大河猛地扭头,炽热得足以熔金的视线穿透了无影灯的强光,死死钉在洛由一惨白的防护面罩上。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居然真是这样”的骇然,更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被打败”的复杂情绪。他喉咙里滚过一声沉闷的咕哝,像是某种濒临崩溃前最后一声咆哮被强行压制的尾音。
“说!”马大河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低沉、短促,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催促。
洛由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隔着几层口罩吸入了勇气和冰冷的逻辑。他指着那两样被剥开的“凶器”,声音隔着防护服传出,带着奇特的闷响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懦颤抖,却出奇地清晰:
“毒…不是在蛋糕里做的……”他看向那把闪烁着诡异电路光泽的叉子,“它……是启动的开关。”他又指向巧克力名牌上那个针尖般的封塑点,“那里面…藏了‘引信’。”
“他拿着…这把为他量身定做的叉子…”洛由一模仿着周正国切蛋糕、叉取的动作,动作迟缓而生硬,“叉下去……可能叉尖本身,或者他握柄的姿态、施加的力度…甚至蛋糕里的某种东西……触发了一个开关。”他指着叉柄腔体内的微型电路,“微弱的电流瞬间产生了…沿着这条线路……”他的指尖隔空描画着那条从叉柄首通叉尖的银线轨迹,“击中了……他叉住的那一小块蛋糕!就在叉尖接触点周围!同时…”他又指向名牌,“这点微电流…也破坏了封塑口…释放了……包裹在里面的东西?或许是……某种催化剂或者……加速剂?”
“电流…加上名牌里泄露的东西…作用在叉尖那块奶油或糕体上…”洛由一的声音越说越低,语速却因逻辑的拼合顺畅而有所加快,眼神里的空洞慢慢被一种近乎悲悯的冷彻填充,“那里…被预埋了……某种惰性的、无毒的化学前体物质……也许是埋在奶油糖浆里?或是浸入蛋糕胚的一点特殊液体?电流或泄出的催化剂…让它瞬间……变成致命的毒药!就……只在那一点上!”他最后抬起了头,隔着面罩看向马大河,“所以……他吃的…是刚刚被‘祝福’激活的……剧毒。只有他,因为他只信这把……被诅咒的叉子。”
整个法医检验室落针可闻。
两名专家倒吸一口凉气。这种精巧到阴毒、将高科技与心理陷阱完美结合的杀人手法,彻底刷新了他们的认知上限。马大河铁青着脸,沉默着。额角的青筋因为忍耐而狂跳不止。几秒钟的绝对死寂后,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发出雷霆般、足以掀翻房顶的咆哮:
“查!立刻锁定王天宇!把他给我挖出来!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把他那身老鼠皮扒开!老子要看看什么狗屁高科技敢杀人!”
审讯室的强光灯打在王天宇脸上。昔日风度翩翩、与周正国称兄道弟的商业骄子,此刻脸色灰败,眼窝深陷。面对警方出示的叉柄电路板高清照片、巧克力名牌封口残留物的鉴定报告,尤其是他近期秘密转账给境外某精密微电子工作室的记录,以及公司核心项目被周正国用卑劣手段巧取豪夺的铁证,他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轰然坍塌。
“……为什么?”负责预审的马大河声音冷得像冰,盯着这个面容扭曲、卸下所有伪装的“商业伙伴”。
王天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神里是刻骨的怨毒和疯狂:“为什么?他吃掉了我的未来!用了我的创意!踩着我爬上云端!那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全部!”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信任什么?他只信那些能彰显他地位权势、满足他掌控欲的东西!那把刻着他名字的破叉子就是他的命根子!我投其所好,帮他‘设计升级’…哈哈!没想到吧?这‘升级’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催命符!”他又哭又笑,“我要他用最得意、最感恩戴德的时刻……尝尝瞬间跌落地狱的滋味!那来自我的……‘祝福’!”
证物室里,洛由一隔着厚重的防弹玻璃看着审讯监控画面,王天宇那疯狂绝望的嘶喊隐隐传来。他默默地、用消毒湿巾将刚刚不小心蹭到一点指纹的防护面罩又仔细擦了一遍,然后取下,小心地装进专用的密封袋。没有同情,也没有审判的快意,只剩下一种面对人类恶意时无法消毒干净的深层疲惫。
案件尘埃落定。
洛氏侦探事务所恢复了它应有的秩序与消毒水气息。傍晚的金色光线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方格。洛由一正用崭新的无菌湿巾一丝不苟地清理桌面——每一寸桌面,包括不久前马大河手掌拍击过留下心理印记的部位。
门再次被推开。
马大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来一阵室外的微尘气味。他高大的身躯堵着门,视线在洛由一那张光洁得如同手术台般的桌面上停留了足足三秒。他的表情极其复杂,像是打翻了调色盘——有未消散的余怒,有破案后未完全平息的亢奋,还有一种极其别扭的、硬梆梆的、如同花岗岩般的情绪在底层翻涌。
最终,那张刚毅的、写满风霜的脸上,挤不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看到洛由一拿起消毒喷雾,正要对着刚刚马大河进门带起的、理论上存在的浮尘喷洒时,那股憋了许久的烦躁轰然冲破堤坝。
“洛由一!”马大河几乎是吼出来的,指着洛由一手里那瓶如临大敌的消毒剂,“下次!别再把你那些消毒水弄到我的结案报告上!全是怪味!”声音很大,近乎训斥。但吼完之后,他紧绷的下颌似乎微妙地松动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缝隙,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用一种绝对算不上温和、语调却异常别扭(像是每个字都在被强行拗过弯)的语气加了一句,语速极快,似乎想在被别人听清之前溜过去:
“还有……这次……亏得……你那死盯照片的怪毛病……” 他没说“谢谢”,但那几个字仿佛千钧之重,砸得洛由一准备按压喷雾的手指都顿在了半空。
马大河似乎被自己这句“夸奖”弄得更加烦躁不堪,或者觉得多看那个废物侦探一秒都会破功。他猛地一转头,视线像是被灼伤般避开洛由一那张苍白的俊脸,用一种近乎“落荒而逃”的决绝,对着正趴在沙发上刷手机、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唐果果吼道:“还有你!小丫头!给老子管好你家这个……怪胎!”
说完,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余地,这位高大的刑侦队长如同一列突然加速的蒸汽火车,带着风雷之声和无法消散的余怒,“哐当”一声,用肩膀狠狠撞开门,又反手“砰”地一声巨响将它大力甩上!力道之大,震得窗框嗡嗡作响,桌上好不容易归置整齐的笔都跳了一下。
洛由一僵在原地,举着消毒喷雾的手还顿在空中,对着马大河刚才站立过的空气。耳朵里残留着那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巨响,眼前仿佛还回放着那个男人吼叫时脖子上跳动的青筋。好半天,他才像是骤然断电的机器人,长吁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软泥,“咚”一声瘫回自己的椅子里。
“总…总算结束了……”洛由一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像被抽干了魂,“那个……那个蛋糕……”他闭上眼,脸上毫无血色,仿佛光是提起那两个字,眼前就闪回出周正国倒地抽搐的可怖画面,胃袋一阵生理性的抽搐。
“完——了——?”尾音带着夸张的拉长和极度不满,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唐果果猛地从沙发上弹射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洛由一桌边,双手“啪”地拍在刚刚擦干净的桌面上,震得倒地的笔筒又滚了一下。
“这就完了?!”果果凑到洛由一脸前,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因疲倦而显得异常白皙的脸,“我!唐果果!可是这次的头号大功臣!是我!用伟大的科学发明电醒了你这个迟钝的废物天才!”她得意地挺起小胸脯,用手指用力戳着自己校服上那个卡通章鱼图案,“不然你还在对着那些照片发呆到天荒地老呢!懂吗?!废物!”
洛由一被她的突然逼近逼得本能后仰,避开那充满薯片气息的活力:“……”
“别装死!”果果猛地一拍桌面,身体前倾,那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几乎要贴上洛由一的鼻尖,声音洪亮如同法庭宣布裁决,“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买!城东刚开的那家‘甜蜜蜜’!特大号!超级加倍!招牌皇家抹茶千层蛋糕!当我的破案奖金!不然我就去告诉马黑脸,他的报告沾了消毒水全是你故意的!”她叉着腰,腮帮子气得像只鼓起来的河豚。
抹!茶!千!层!蛋!糕!
那几个字,伴随着唐果果那张近在咫尺、充满了食物渴望的、元气满满的脸,瞬间化作了巨大而清晰的具象化武器,狠狠砸中了洛由一脆弱的神经。胃部残存的翻江倒海瞬间升级为山崩海啸般的剧烈痉挛。周正国狰狞的死相,叉尖上那块被“祝福”过的暗色蛋糕残骸,王天宇疯狂的仇恨……那些画面在下一秒全部被替换成了一个巨大、流淌着诡异绿色奶油、内部充满无数暗色死亡陷阱的…抹茶千层蛋糕!它如同一座倾泻的毒药山峦,轰然压向他的感官!
“呕——!”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干呕声猛地从洛由一喉咙里撕裂而出!他瞬间捂住了嘴,脸色由煞白急速转为青灰,额头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剧痛翻搅的胃部,像一只被投毒的虾米蜷缩在椅子里,眼泪都生理性地被逼了出来。
“蛋……蛋糕……”他虚弱得气若游丝,发出濒死哀鸣般的梦呓,“不……不行……” 他看向果果,那双曾因顿悟而短暂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填满了此生最深刻、最无法磨灭的、对一切“奶油状甜品”的终极恐惧,一字一顿,虚弱又绝望:
“绝对……不可以……吃……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