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信封躺在米乐堆满卷宗的办公桌角落,像一块不小心掉落的墙皮。信封表面没有任何落款,只歪歪扭扭地用粗头油性笔写着“市局刑侦米乐队长”,笔触钝涩,似乎写字的人要么极度虚弱,要么正在竭力控制某种激烈的颤抖。米乐蹙着眉,两根手指嫌恶地捻开封口,带出一张同样廉价的打印纸。纸上内容极简:
永生画廊新展品,“沉睡贵族”。像不像那个画画的陈星?去看看
下方附了一个地址:城南旧街,永生画廊。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油墨在纸上洇开的小片污渍。
一种本能的、混合着警惕和烦躁的情绪涌上来。陈星,本地新锐画家,富商之子,三天前被家人报失踪。案子刚开始摸头绪,这人脉、家世、职业都光鲜体面的年轻人,像水汽一样蒸发了。此刻这封来历不明、字里行间透着阴冷暗示的信,像一根冰冷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戳在结痂的伤口边缘。
“老陈!”米乐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查下永生画廊,城南旧街的。十分钟后楼下集合,跟我过去一趟。” 他顺手把那张打印纸丢给刚从法医那边回来的副队,“看看这个。有匿名信把钉子钉到陈星这案子上了。”
陈锐锋接过信纸,粗糙的纸张和那歪斜的字迹让他眉头紧锁。这种路数,透着股搅混水的邪性。“知道了。马上安排先期摸排画廊法人、近期策展记录,监控同步调用。”他动作麻利地转身去安排。
警车撕开城南旧街下午沉闷的空气,停在一栋风格异常的建筑前。说是画廊,更像是哥特小说里搬出来的场景。“永生画廊”几个暗金色铜字嵌在斑驳的深灰色石墙里,入口是一道沉重的、镶嵌着拱形彩色琉璃的橡木大门,门楣雕刻着许多沉眠天使与扭曲藤蔓交织的复杂图案。正值下午,阳光却被周围过高的老洋房遮挡得严严实实,整栋建筑蜷缩在冰冷的阴影中,只留下门上的琉璃小窗透出里面幽暗、仿佛粘稠凝结的光线。
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股陈旧、带着尘埃和石蜡混合物的气味扑面而来,中间混杂着一缕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甜腻腥气。灯光昏暗,并非所有灯具都开着,只勉强照亮主要的展陈通道。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映入眼帘的景象令人瞬间头皮发麻。
无数蜡像静静地“活”在昏暗中。穿着维多利亚时代服饰的贵妇目光空洞地远眺;断臂的沉思者凝固在永恒的悲戚里;角落阴影中站立的修道士兜帽下藏着深邃的黑暗。他们的脸庞在明灭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真实的油蜡光泽,最令人不适的,是那双眼睛——无论看向何方,都仿佛在你踏入展厅的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焦点若有若无地锁在了你的身上。
“操……这地方真够渗人的。”跟在米乐身后的方子彤低声啐了一口,下意识按紧了腰间的配枪。
米乐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整个空间。他对着身后刚跟上来的陈锐锋做了个明确的手势:“老陈,让你的人守好所有出口,疏散现有游客……控制住工作人员。”
混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对讲机声音暂时打破了蜡像馆死一般的沉寂。几个零星游客被礼貌地引导出去,神情各异,有的带着不满,有的则如释重负。画廊工作人员显得局促不安,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年轻讲解员被女警带离。很快,整个巨大的展厅只剩下摇曳的灯光下凝固的蜡像群,和伫立其中的深蓝警服身影,像闯入了一处死寂的坟场。
脚步声在大厅后方深处传来,不疾不徐。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从阴影里踱步而出。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米白色亚麻衬衫,深咖色羊毛马甲,戴着无框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整个人仿佛刚从画框里走出来的古典学者。他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疑惑,右手习惯性地抚摸着左手手腕内侧一道颜色暗淡的、凸起的蜿蜒疤痕。
“警官们,”男人在距离米乐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受过良好训练的、不紧不慢的优雅腔调,“鄙人魏铭,‘永生画廊’的馆长。这是……?我们的游客似乎都受到了惊扰。”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扫过严阵以待的警察,眼神深处有一丝细微的警惕,如同平静湖面下倏然游过的暗影。
米乐上前一步,那股淡淡的甜腥气似乎靠近魏铭时略微明显了一些。“市局刑侦队长,米乐。”他亮了下证件,“接到线索,与你馆内新展品有关。‘沉睡贵族’,在哪?”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眼神鹰隼般攫住魏铭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魏铭镜片后的眸光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他完美的礼节性微笑掩盖。“哦?米队长是为艺术而来?欢迎指导。”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沉睡贵族’是我们最新推出的馆藏精品,旨在探讨艺术永生的命题,就安放在那边——‘永恒安眠之厅’的中央。”
魏铭引路。米乐一行人跟随他穿过几道厚重的天鹅绒幕帘。光线变得更加幽暗,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尘埃气息更浓了些,混合着新涂刷上去的、还未完全干透的蜡液气味。西周墙上挂着更多神态各异、但主题更趋近于“静穆”、“永恒”、“安息”的蜡像作品,在昏暗摇曳的小角度射灯下,面目模糊,令人窒息。
就在这诡异气氛的中心,聚光灯下矗立着那个新展品。
一个年轻男性蜡像斜倚在一张仿巴洛克风格的长榻上,姿态慵懒优雅。他穿着繁复考究的暗红色丝绒立领礼服,领口敞开,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头颅微微偏向一侧,双目轻闭,面容沉静,仿佛真的只是沉沉睡去。灯光在他脸上塑造出完美的明暗过渡,皮肤的质感细腻得有些不可思议,连眼睑下轻微的毛细血管痕迹都隐约可见。
方子彤和陈锐锋几乎是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米乐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同凝结的冰锥。
眼前这张沉睡的脸,那眉弓的弧线,下巴的棱角,甚至是左耳垂那颗细小的痣——与市局内部通报、寻人启事上登载的陈星照片,几乎如同一个模子拓印出来的!
“魏馆长,”米乐的声音很冷,目光如同焊铁一般烙在魏铭脸上,“这尊‘艺术’……像个人。一个我们正在找的人。”
空气如同瞬间凝固的蜡液。魏铭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纹丝不动,只右手抚摸手腕疤痕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一瞬。镜片在灯光下反射出一小片刺目的白光。
“艺术创作,米队长,总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魏铭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叹息,“陈星先生的作品以光影捕捉心灵震撼而闻名。他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位年轻天才。创作这尊‘沉睡贵族’,正是向他作品中那种静谧却蕴含力量的美感致敬。灵感偶有相似,面部轮廓或许是借鉴了一些元素……但这,”他摊开手,指向蜡像,语气真挚坦然,“只能是艺术巧合罢了。毕竟,蜡像不是真人,米队长说对吗?”他嘴角微扬,那弧度完美得如同用尺子精确测量过,眼神里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温和挑衅。
警员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在这巨大安静的空间里也被放大了,像细小的石子投入死水。米乐没有立刻回应,鹰隼般的视线在“沉睡贵族”和魏铭脸上来回扫视,空气紧绷如弦。
就在这时,一个更缓慢、更沉重的脚步声加入了这份凝固的背景音中。潘擎站在长榻前几米开外的地方,距离那尊沉睡的面孔更近。他走得很慢,左腿行动间的滞涩感在这种沉寂的氛围下格外明显,金属关节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实实在在地传递着他每一步的艰难。从进入这间充斥着甜腻死亡气息的“永恒安眠之厅”起,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眼前这尊逼真到邪异的蜡像。
他没有看脸,看的却是那双紧闭的、覆盖着薄薄一层塑胶或蜡制的眼睑。灯光从上方斜斜打下来,为那长长的眼睫毛投下更清晰的阴影。潘擎微微眯起眼,身体不易察觉地前倾了几分,目光的焦点凝聚在某一小片区域——眼睑的睫毛根部,靠近内眼角的位置。
那里,在灯光恰到好处的斜射下,他看到眼睫毛并非单纯地倒伏黏贴在蜡制的眼睑轮廓上。每一根睫毛的弯曲弧度都呈现出自然生长的、极其细微且不规则的曲线。最关键的,在睫毛根部与皮肤(蜡质)的交界区域,光线穿透那些极其透明的蜡层边缘,隐隐透露出下方眼睑构造的复杂分层结构——这不是一个整体的眼睑模型!甚至……能看到睫毛下那微弱的、类似根部毛囊凸起的阴影轮廓?
潘擎的心跳漏了半拍。这种细微到变态的立体感和层次构造,对普通蜡像来说根本是费力不讨好的超纲行为。制作超写实蜡像追求的是远看的神似,而非这种显微镜级别的皮肤附属物逼真度。
就在他专注的目光扫向下颌与脖颈连接处那块凹陷的阴影区时,一种极其微弱、几乎与空气中弥漫的甜腻尘埃和蜡味融为一体的气息,被他异常敏锐的嗅觉系统攫住。那不是新蜡的味道,也不是简单的灰尘味。它是……消毒水那种刺鼻的化学气味,但与某种更具实体感、更粘稠、甚至带着一丝极其隐晦腐败油脂味的东西混合了。这种气味极其微弱,混杂在空间里,如同有毒的菌丝在悄悄蔓延。它的源头——似乎正是这尊完美蜡像的底座附近!
潘擎沉默地向前移动了两步。膝盖在发力弯曲时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灼痛与僵首,让他不得不极其轻微地吸了口气才稳住重心。每一步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警报。但他没停。他来到长榻边,身体微微前倾,进一步降低了重心,迫使左腿承担更多支撑的痛苦。他需要更近距离地观察蜡像底座与长榻贴合的地面部分。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他果然在蜡像宽大礼服下摆拖曳盖住的底座边缘,靠近地面的一条不起眼的缝隙凹陷里,看到了一小片极淡的、半凝固的、颜色比周围石蜡略深的痕迹。那形状,像不小心滴落后又匆匆涂抹擦拭留下的残余。那微弱而难以名状的甜腥油脂混合消毒水的气味,正是从此处幽幽散发出来!
就在他靠近的同时,大厅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电流“滋啦”声,像接触不良。头顶几盏为蜡像提供重点照明的射灯跟着猛地闪烁了一下!光线瞬间暗淡、扭曲、晃动!那一刹那的明灭交替,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粗暴地拨动了所有的光线角度。在所有人被光暗切换刺激得下意识眨眼的瞬间,一个极其诡异、令人心脏骤停的景象同时发生了!
——就在光线陡然亮起又暗下的光影错乱之中,整个安眠之厅里所有的蜡像,无论之前目光平视、低垂、还是望向虚空某个方向……它们原本凝固的眼珠,仿佛被那骤变的灯光强行拨动了方向!在所有人的视网膜尚未来得及完成成像更新的零点几秒间,无数凝固的眼球,都精准地对准了同一个人——潘擎!
它们像收到了同一个中枢传来的、无声的指令,目光骤然汇聚!
潘擎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大脑,在光暗颠倒的刹那捕捉到那无数“目光”汇聚的恐怖瞬间!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炸开!但这电光石火的恐怖,并未让他退缩。恰恰相反,那份如同实质的、被“集体偷窥”的惊悚感,在瞬间爆发的生理反应后,被一种更强大、更冰冷的首觉强行压制了下去!几乎就在灯光稳定、那些蜡像“目光”重新恢复散漫状态的下一秒,他右手的食指己经坚定地、毫无征兆地抬了起来!指尖戴着崭新的乳白色丁腈橡胶手套!
“别动!”魏铭带着一丝急促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己经晚了!
潘擎的指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触觉敏锐,精准地落向那个沉睡蜡像的下颌与脖子连接处阴影最重的地方——也就是甜腥气味源头的上方皮肤区域!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片冰冷蜡质的皮肤轮廓的瞬间——触感!
那不是坚硬光滑的蜡质表面,或者内部支撑骨架的冷硬感!指尖传来的反馈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兼具硬度和弹性的质地。像皮革,但更细腻,更接近……人体皮肤外层和软骨组织中间那种难以模仿的触感!更令人汗毛倒竖的是,在指腹施加轻微压力、陷入那点阴影凹陷的瞬间,指尖极其微弱地传递回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皮下组织在轻微压力下产生的微弱组织韧性和回弹!这根本不是完全硬化的蜡!这触感!这触感——!
潘擎猛地抽回手,如同触电!但比他动作更快的,是米乐决堤的命令!
“封锁现场!”米乐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死寂的蜡像墓园里激起骇人的回响!他那属于指挥者、行动派核心的决断力被眼前一幕——潘擎的瞬间退缩和异常震惊——彻底点燃!所有警察,包括愣住的陈锐锋和方子彤,身体瞬间绷紧进入状态!拔枪声响成一片!十几支枪口瞬间指向了那尊“沉睡贵族”,指向惊愕的馆长魏铭,指向昏暗空间中每一个凝固的蜡像!整个永生画廊,瞬间被死亡般的紧张感和巨大的未知恐惧彻底窒息!
米乐疾步上前,一把抓住潘擎的肩膀将他往后带开几步,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依旧死死盯住自己指尖的手套:“怎么回事?”
潘擎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在惊惧后的喘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冰冷得如同凝霜。他抬起戴着乳白手套的食指,灯光下,指尖沾着一星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来自蜡像下颌阴影凹陷处的半透明淡黄色粘稠物质,泛着油脂特有的微弱光泽。
“……不是蜡。”潘擎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从指尖移向蜡像那沉睡得异常安详完美的脸庞,“这东西……摸起来……像皮肤。”
刹那间,整个“永恒安眠之厅”的空气彻底冻结。陈锐锋握枪的手微微发紧,方子彤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堵死在喉咙口。就连那些伫立在阴影中的蜡像,仿佛也在无声冷笑。只有魏铭,在米乐惊雷般的命令和潘擎那句如同死亡宣判的低语后,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和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扭曲的缝隙。他抚摸着左手手腕疤痕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陷入了那道深红色的沟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