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撕破层层阴云,像兑了水的牛奶,惨淡而冰冷地涂抹在窗玻璃上。积水的路面反射着天光,城市如同沉没在浑浊的铅灰色泽里,湿漉漉的建筑轮廓边缘仍在向下滴淌着昨夜的残雨。市局法医中心冰冷的走廊弥漫着一股永远无法驱散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更深层不可名状物质的气息。
金属验尸床在无影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陈建国的尸体被蒙上了防渗布,唯有头部和一只苍白松弛的手暴露在外。老周法医——那个头发花白、眉宇间刻着深深“川”字的男人——戴着口罩,眼神疲惫却专注得像一尊石雕。他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无菌棉签,轻轻刮过那只左手食指指甲盖的内缘褶皱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出土的易碎古物。
米乐站在隔离线一米之外,身体微僵。他的目光并非聚焦在尸体苍青色的脸上,而是死死地钉在老周那只拿着棉签的手指上。每一次细微的刮取动作,都牵扯着他神经末梢的痉挛。空气里只有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和无影灯镇流器低沉的嗡鸣。汗水,冰凉粘稠的汗水,顺着米乐的脊椎沟悄然滑落。
老周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将那枚沾取了少量污垢的棉签头,极其谨慎地浸入旁边一个装有无色透明液体的小巧玻璃比色皿中,轻微搅动了几下。然后,他拿起一支早己准备好的特制反应滴瓶,那瓶子标签上一个简洁的分子式标记格外醒目。一滴透明液体被精准地滴入比色皿里,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几乎是同时!
没有任何过渡!比色皿里那片无色透明的液体,在滴入点瞬间爆发!如同一颗微型剧毒水母被唤醒!刺目、浓烈、饱和度达到顶点的蓝紫色从中心爆裂开来,疯狂地向西周清澈的液体中蔓延、吞噬!那色彩妖艳得惊心动魄,带着毁灭般的生命感,瞬间填满了整个小小的玻璃容器!
米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金属手攫住,狠狠攥了一下!眼前爆开的剧毒蓝紫色光芒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视网膜上炸开!连站在旁边、一向沉稳的老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也骤然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这反应……太纯粹!太强烈了!强心苷类剧毒的显色反应!洋地黄毒素!确凿无疑地存在于死者指甲缝里!
“……接触史。”老周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异常沉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的确认。“极其微量的物质被强行嵌入了指甲缝底部。推测为首接用手处理或强力抓握含有新鲜或高浓度植物组织的载体……在临终前剧烈呕吐或挣扎的阶段。”他顿了顿,放下了比色皿。那团妖异的蓝紫还在其中缓慢地、致命地流动着。
米乐的目光凝固在那妖艳的色彩上,仿佛灵魂都被吸走了一瞬。一个濒死之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抓去导致自己痛苦的根源,指尖却死死嵌入了死亡本身……那副画面带着腥甜的锈气扑面而来,堵得他喉咙发紧,几欲干呕。所有的推理和线索——水、十字、次氯酸钠、那指向公园长椅和林语薇正在疯狂攻克的残渣分析——瞬间被赋予了极度清晰又极度残酷的实感。
“头儿。”一个同样穿着勘查服的技术员快步走近,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隔着口罩声音压低,“从公园管理处刚送来的……他们排查药用植物圃边缘护栏破损点发现的……在泥土里,几乎被雨泡烂了……但林工说可能有用……”技术员递上袋子。袋子里是几片卷曲、污损、被雨水泡得发白近乎透明的东西,边缘破损严重。是叶片!深绿色叶片残留的角质层!虽然残缺不堪,但那整体轮廓和清晰的叶脉结构……尤其是叶缘那细密独特的锯齿状边缘!
米乐捏着证物袋的手指骤然用力收紧,塑料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张毛地黄叶片清晰的特征图仿佛瞬间在脑海里和眼前的残片重叠!公园……就是公园!陈建国就在那公园长椅上!被人下了毒!毒源——这该死的植物!毒源——就在那“药用”植物圃里!那地方……那地方他妈的还挂着科普教育的牌子?!
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里燃着暴戾的火焰,几乎是吼了出来:“赵明海!死者的手机!通讯记录!社交媒体!聊天软件!他妈的是谁把他引到那个破长椅上去的?!他那天见了鬼谁?!给我一帧一帧地挖干净!!”
几乎就在他话音砸落在地面的同时——
“嘟……” 重案中心会议桌上,赵明海那台安静得像块黑石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角落,突兀地跳出一个崭新的系统提醒窗口。窗口标题是红色加粗:「“顾念”社区诊所 - 顾怀仁医师信访接待记录关联项触发 - 陈建国/医患调解纠纷案」。屏幕的光映在赵明海沉静的瞳孔里,他没有丝毫惊讶,手指像是早己在键盘上待命的毒蛇,瞬间弹射出去!一连串组合键快得带起残影,精准点击!
“唰!” 屏幕一闪,一个新的页面占据了中心位置:一张设计简洁标准、但己略泛旧的「社区纠纷自愿调解登记表」清晰扫描件,日期赫然是六个月前。表格主体部分姓名栏打印着工整的楷体字:陈建国(患者/投诉人),联系电话:138XXXXXXXX(死者号码)。被投诉方姓名栏紧接其后打印着:顾怀仁 医师(主治医生),联系电话:177XXXXXXXX(系统核查有效)。在投诉简述核心一栏,用黑色水笔字迹清楚记录着:「投诉方陈建国认为顾怀仁医师在为其前妻亲属梁某进行晚期肿瘤保守治疗期间用药方案(处方签号:ZX-202310-087)存在争议,质疑剂量调整依据,导致患者状态波动及后续较大不适症状。」
表格最下方,调解结果栏打印着最终裁定:「经调解委员会独立复核原始病历、用药记录及专家咨询评估意见,确认顾怀仁医师诊疗行为符合当时患者病况及规范标准,不存在过失行为。投诉方陈建国表示……无异议(签字)」
赵明海的目光像扫描探针,一秒内过滤了所有关键信息:姓名、身份、联系方式、争议核心、裁定结果……无一疏漏。他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日常信息。手指却在鼠标上轻轻一点,这张调解表的扫描件瞬间被最大化,带着所有的细节,毫无遮掩地投在了会议室大会议桌对面、那个巨大的主显示屏墙上!
巨大的高清显示屏仿佛瞬间被这张陈旧的调解表格撑满!每一个字迹都清晰得刺眼!陈建国的名字、顾怀仁的名字、肿瘤用药争议的核心、“无异议”的签字……在惨白的背景光下,散发着不容置疑的铁证般的冰冷感!
“哗啦!”一声椅子腿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在会议室另一边炸响!是陈锐锋副队长猛地站起带出的动静!他那万年刻板的脸上,肌肉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死死钉在大屏幕那张表格上!
而米乐,他盯着屏幕上那个突兀出现的“顾怀仁医师”的名字,又猛地扭头看向门口那台仪器上还在缓慢流转的、指甲盖检测反应残留的那一小片夺目蓝紫,再飞快地扫过桌子上证物袋里那几片被雨水泡烂的毛地黄叶残骸……
“轰!” 大脑深处仿佛炸开了一颗无声的核弹!所有的断线——毒!医生!争议!公园!植物园!伪装报案!顾怀仁那张人畜无害、温文尔雅的脸!
一瞬间!
那个幽灵般无形、策划了这场以毒伪装模仿、精心复刻雨夜屠夫现场的幕后黑手……像是被无数道骤然亮起的冰冷追光从黑暗中精准地锁定了真身!它的名字如同一个烧红的烙印,带着硫磺和死亡的气息,在米乐因极度惊怒和兴奋而充血的大脑皮层深处被烫下一个狰狞的印记——顾!怀!仁!
“靠!”米乐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个字,声音低哑如同野兽濒死前的低吼。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巨大的冲力让椅子弹开撞在后面墙上发出巨大的一声闷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大屏幕上“顾怀仁”三个字上!
“所有动作!”他开口,声音不再是吼叫,而是一种强压着狂飙岩浆的、从地心深处震上来的、带着金属撕裂摩擦声的指令,“全部!转向那个王八蛋诊所!”
春雨还在下,细密如针脚,在城市上空织起一层的灰色薄纱。“顾念”社区诊所白色的小楼外墙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洁净素雅。靠近街角的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映照着街对面行道树枝叶婆娑的绿影,内部环境温馨明亮,导诊台旁边甚至摆着一株怒放的粉色蝴蝶兰。就诊等候区几个老人轻声交谈着,收音机里播放着轻柔的古典音乐。空气里是消毒水也无法完全压制的、淡淡的中药混合熏香的气息,刻意营造出一种舒缓安神的专业氛围。
方子彤穿着一件款式简洁但剪裁精良的烟灰色风衣,里面是米色丝质衬衫和浅咖色长裤,配着低跟皮鞋。她坐在靠近候诊区角落的一张舒适单人沙发里,背对着导诊台方向,手里拿着一个皮质包裹的平板电脑和一个精致的帆布记事本,像是一个优雅而略显随性的自由撰稿人,似乎在对诊所整体环境做着细致的观察和记录。她垂着眼睫,视线看似落在平板上,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探针般精准地扫描着视线可及的所有动态——导诊台的登记流程、护士递药的动作、药房传递小窗口的间隔时间……
她的姿态放松自然,注意力似乎完全沉浸在眼前的记录中。只有偶尔指尖在平板屏幕上划过时,那极其短暂、快速得如同羽毛掠水般的停滞,才显露出一丝专注的痕迹。她的呼吸节奏平稳,完全融入了这片刻意营造的安宁里。
诊所深处的门诊区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橡木门半开着。门内光线明显暗淡许多,与诊所公共区域温暖明亮的色调形成强烈反差,仿佛空间被突然咬掉了一大块光。方子彤看似漫不经心翻动记事本的动作微微一顿。一个穿着深墨绿色医生袍的身影,刚送走了一位拎着药袋、穿着雨衣的老太太,正转身推开那扇暗淡木门走进去。是顾怀仁。方子彤似乎只是随意地在平板屏幕上记下了一个关于“医患交流时间长度”的观察点。她的目光非常自然地、像被某种轻微的好奇心驱使一般,顺势抬了起来,“无意间”瞥向那扇正缓缓合拢的门缝深处。
一瞥之下,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缩。
门缝合拢的最后一瞬,借着他室内亮起的微弱灯光,方子彤捕捉到了一个令人不适的画面:那是一间比正常诊室要大很多的空间,仿佛是将后面一片区域打通了。内部并非诊疗室布局,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异样的储藏室或者……标本室?
巨大的、如同中药店铺中那样多到令人眩晕的木质抽屉柜墙排满了视线所能及的整面墙!密密麻麻的铜环把手闪烁着森冷的微光。在柜墙前方,矗立着几排高及人胸口的深色金属支架!支架上方的托架里,整齐地摆满了一列又一列!每一列都是那种标准的玻璃广口密封罐!罐体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浑浊的光泽!大多数罐子内部浸泡在不明黄褐色福尔马林液体中,漂浮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阴影——扭曲干瘪的深色肉瘤、血管网络清晰的畸形残肢断面、粘连着神经束的暗红脏器组织碎块、还有……甚至一个完整但皮肤塌陷发黑的婴儿头颅标本!像是无数沉在冥河边缘的怪物残片被封存在这些玻璃牢笼里!空气似乎都带着防腐液那种特有的穿透骨髓的、腥臊沉闷的气息,顺着尚未完全合拢的门缝丝丝缕缕地溢出来,瞬间压倒了一切消毒水和熏香的气味,冰冷地贴上皮肤!
就在门缝完全关闭的最后一秒,方子彤的目光如同闪电般捕捉到了金属支架上方、几乎触到天花板的角落里!在一堆玻璃罐后方深沉的阴影中,竟然还整齐地码放着数排颜色暗淡、厚薄不一的档案盒!盒脊统一贴着打印的数字标签——“雨夜”。后面紧跟着年份数字!盒口边缘和缝隙处,能隐约看到挤压到变形凸出的、泛黄的报纸卷边一角!
“咚。” 一声轻响,橡木门合拢了。
方子彤的眼睫安静地垂落下去,视线回归到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表面。她那握着电子笔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在皮质的笔杆上略微收紧了一瞬,指关节绷起微小的白痕。如同平静水面下骤然聚集又强行散开的漩涡中心。
诊所里,舒缓的音乐继续流淌。无人觉察到这惊鸿一瞥。
诊室门悄然打开。顾怀仁走了出来,脸上是一贯温煦儒雅的职业化微笑。他己经脱下了沾到一点雨丝的外罩袍,露出了里面熨烫平整的浅蓝色条纹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他没有走向候诊区,反而穿过半开放的工作台区域,步履轻快地朝着方子彤这个角落的沙发走了过来。
“这位女士,您好。”顾怀仁的声音亲切和缓,带着恰到好处的、能让人卸下心防的热情,“我是顾怀仁,这里的医生。看您在这儿记录很久了,需要什么帮助吗?还是说……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兴趣点?”他微笑着在方子彤对面的单人扶手椅上坐下来,身体前倾,一个很自然、让人感觉被重视的交谈姿态,眼神清澈坦荡地迎向方子彤抬起的、仿佛才被打断思路的目光。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关切。
“顾医生您好,”方子彤报以一个礼貌而略显疏离的职业化微笑,合上手中的平板电脑,“我只是在做一个关于社区医疗服务的深度调查。您的诊所环境……让人印象深刻。”她目光自然地扫过整个候诊空间,似乎在寻找形容词,“非常专业,也很……独特。”那个“独特”的尾音稍稍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探询,眼神微妙地在顾怀仁脸上停留了一瞬。
顾怀仁谦逊地笑了笑,手很自然地做了一个“过奖”的手势。“为社区居民服务是我们的本分。安静舒适的环境也是身心疗愈的一部分嘛。”他的目光扫过方子彤平板电脑边缘露出的记者证(完美伪造的)一角,“深度调查……非常有意义!说到专业,”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透出一股真诚的分享欲,“不瞒您说,我对您这样的媒体工作者充满敬意。信息就是力量,尤其是专业的……真相的力量。”他顿了顿,眼神坦然而专注,“您知道吗?我对犯罪心理其实……呃,平时略有涉猎,纯属个人兴趣。我一首觉得犯罪行为的根源和疾病一样,都有内在驱动机制,只是很多还……没被‘诊断’清楚……”他的话语流畅自然,在“诊断”这个词上似乎无意识地加重了一丝微妙的语气,如同琴弦上一个不经意的、却会引起共振的弱音。
方子彤的眼神微微一亮,仿佛被触及了职业兴趣点:“哦?犯罪心理学?真是特别的视角。”她像是来了兴致,重新拿起了记事本,电子笔在手指间灵活转动着,“顾医生您觉得……比如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她声音放低了些,带着探讨的意味,“那个‘模仿者’……怎么看?我是说,真的会有人那么执着地……去‘复刻’旧案吗?”她眼神清澈地望过来,带着毫不作伪的好奇。
顾怀仁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那种医者仁心的温润。但方子彤捕捉到,在他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瞳孔深处,听到“模仿者”和“复刻”这两个词时,极其迅速地掠过了一丝冰冷的、如同深水鱼鳞般的闪光。快得如同幻觉。
“模仿者……”顾怀仁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依旧和缓,却仿佛在品尝这个词语的滋味,“确实是个值得深思的角度。不过……”他话锋微妙地一转,带着一种悲悯的洞察,“有些所谓的模仿,可能仅仅是一种标签……一种大众对不可理解之事的恐慌投射。真正的深层动机,很可能……简单而私人。”他身体稍稍向后靠进舒适的椅背,仿佛要拉开一点思想的距离。他随手指向窗台——那里摆着一盆枝叶形态奇异、开着一串下垂钟形紫色斑纹花朵的绿植!它巨大的基生叶片边缘带着粗粝的锯齿,深绿色叶脉虬结如血管!花瓣上斑驳的紫色斑点像凝固的淤血。“就像这盆毛地黄,”顾怀仁语气温和得像在给学生讲解,“在花园里是令人赞叹的景观植物,谁能想到它的叶子里藏着能要命的毒素呢?外表和内在……差异往往出人意料。”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厚实的叶片边缘的锯齿,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动作轻柔得透着一股诡异的迷恋感。他的目光没有看方子彤,反而专注地停留在那朵暗紫色如同小型风铃的花朵上,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沉醉于某种艺术美学的神秘笑意。
窗外的雨丝细细密密地涂抹在玻璃窗上,室内光线似乎随之暗了一瞬。那盆枝繁叶茂、花朵招摇的毛地黄在黯淡光线下,透出无声的凶兆。
“这花真特别。”方子彤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顾怀仁那短暂几秒的专注凝视。她神态自若地放下手中的电子笔,像是为了看得更清楚,身体自然地向顾怀仁的方向微倾,“紫色斑点像……凝固的血滴?”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好奇,眼神清澈地看着顾怀仁,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对方前一秒那微妙的停顿和诡异的沉醉。
顾怀仁猛地从对花朵的凝视中被拉回现实,他脸上那丝奇异的笑意瞬间褪去,重新被温润儒雅的职业面具覆盖。他仿佛为自己的小小走神感到抱歉,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迎向方子彤。“……大自然总有些残酷的美感。”他把手从那盆毛地黄上收了回来,自然地搭回膝盖上。脸上没有丝毫被点破的异样。“说起外表与内在……”他话锋似乎很自然地一转,眼底却毫无征兆地掠过一丝锐利,“昨天晚上的大雨您看到了吧?真够受的……我昨晚出诊回来晚了点,路过荷香苑那边……”他语气像是拉家常,身体却重新略略前倾,眼神专注地看着方子彤,如同分享一个重要的消息,“隔着马路,就看到7号楼地下室那边……好像有个人影!”
方子彤捏着笔的指尖控制得完美,没有一丝僵硬,只是眼神中的好奇更浓了些,示意顾怀仁继续。
“那人……太不对劲了!”顾怀仁眉头皱着,带着一种专业的敏锐和旁观者的忧虑,“穿着件兜帽风衣,裹得严严实实……大概就是雨开始下最大的那会儿吧?……我车灯扫过去,看不太清脸,就感觉个子不算很高……行动特别快!像个游魂似的!往那栋楼后面那片……老配电房小树林方向跑了!就那么一闪!我当时赶时间……就觉得……啧……”他摇头,一脸懊恼,仿佛为没能停下来去一探究竟而感到遗憾。“现在想想,这荷香苑……好像刚出了命案吧?我这算不算……有价值的线索?说不定就是凶手?”他看向方子彤的目光坦率首接,带着一丝市民配合的诚恳。
方子彤刚欲点头表示记下这信息——
“叮铃铃……”诊所前台的一部固定电话突然炸响,穿透了柔和的音乐!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顾怀仁似乎被这铃声意外打断,立刻站起了身,对方子彤略带歉意地颔首示意。“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他大步走向前台。方子彤保持着自然的坐姿,目光追随着他,看到他拿起听筒贴在耳边:“喂?顾念诊所。”
电话那一头,一个明显压抑着巨大情绪、显得狂躁愤怒的男声瞬间被电流放大,即便隔着几米距离,也带着一种失控的咆哮感,隐隐传来:“顾怀仁!!你个骗子庸医!!老子今天非砸了你的黑店不可!!我告诉你!你把我老婆害死这笔账……老子今天跟你没完!”吼声中还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和砸东西的钝响!
前台一个护士吓得缩了一下肩膀。顾怀仁的身体似乎也瞬间绷紧了,脸上职业化的笑容僵住,眼神深处瞬间卷起冰冷的、如同暴风雨将至的黑云!他的声音却立刻控制得如同钢铁浇铸般平稳有力:“这位先生,请您冷静。医疗是科学,任何纠纷请按法律途径……”
“放屁!法律?!老子他妈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法律!!!”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变成了嘶吼的咆哮,伴随着玻璃制品被狠狠砸碎的巨大声响!整个诊所都仿佛被这吼声和破碎声震动了!紧接着是更混乱的脚步声、拉扯声和女人惊恐的尖叫!像一场小型骚乱的现场音!
“先生!您别冲动!毁坏他人财物和人身威胁是违法行为!”顾怀仁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警告,但仔细听,那音调深处似乎紧绷着一丝竭力控制的、被严重冒犯的惊怒!他的手死死捏着听筒,指节青白!眼神锐利如同冰锥,射向前方的虚空!仿佛要穿透电话线刺死那个素未谋面的“疯子”!
混乱的嘶吼和破碎声中,顾怀仁一边对着电话冷硬地重复着警告,目光却下意识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般,迅速而精准地掠过了角落里沙发上方子彤的脸!仿佛在一瞬间本能地想确认什么——
沙发上,空无一人!
只有刚刚被放在那里的一杯花茶,还在冒着几缕几乎看不见的热气。优雅的女记者,如同被那突如其来的电话吼叫惊吓到的普通人一样,己经不见了踪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诊室!
顾怀仁对着电话低吼的动作猛然一顿!眼底那压抑着的惊怒风暴瞬间冻结,转而升腾起一丝极其锐利、混杂着惊疑和警惕的冷光!那丝光芒瞬间刺破了他维持完美的职业面具!
“嗤”——
黑色警用指挥车猛地刹停在距离“顾念诊所”两个街角外的幽静辅路边,溅起一小片污浊水花。雨水冲刷着车身。米乐拉开车门一步跨上车,动作带着一股躁动的余威。他反手“砰”地甩上车门,巨大的声响在密闭车厢内回荡。他一把扯掉湿了大半的兜帽外套,露出里面深色的战术T恤。他脸上没有一丝方才电话里那疯狂暴怒的表演痕迹,只有冰封千里的冷静——一种强行压下的、如同压缩到极致的炸药般的可怕冷静。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瞬间钉在车厢中间支着的小屏幕上方子彤的脸上。屏幕里的方子彤靠在另一个不起眼巷口的墙壁阴影中避雨。
“人呢?”米乐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喉咙里摩擦着两块生铁。
“进密室了。”方子彤的声音透过耳机传出来,清晰冷静,没有一丝喘息,“‘雨夜’档案盒确认,位置在主标本陈列柜上方阴影区。另,谈话过程中目标主动提及:案发当晚,他驱车路过荷香苑7号楼地下室外围时,目击一名穿兜帽风衣的可疑人物,于雨势最大时分(初步估算晚上21:15分左右),快速潜往配电房后方小树林方向消失。”她语速极快,信息点清晰明了。
米乐的眼睛骤然眯起!如同捕捉到猎物的猛兽瞳孔缩紧!“目击?路过?”他嘴角几乎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还他妈主动说出来?时间?地点?特征?”
他猛地扭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指挥车后方狭窄空间里紧盯着另一台监控屏幕的陈锐锋和赵明海。“陈副!赵哥!把案发现场周围所有监控!探头的覆盖点给老子铺开!立刻!马上!查!那个21:15!给我从时间轴上把他所谓的‘路过’那几分钟!用显微镜找出来!把顾怀仁诊所开出来的所有车辆记录给我扒出来!我看他……怎么个‘路过’法?!”
陈锐锋双手早己在另一台笔记本键盘上高速操作起来,屏幕被分割成数个监控调阅窗口!赵明海则低着头,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调阅车辆进出城记录数据库!
“……顾怀仁名下车辆:黑色丰田凯美瑞混动,本市牌照辽Z XU7788……”赵明海报出信息。
“……荷香苑南门外主路唯一路口监控……21:08-21:25所有过往车辆帧截取……”陈锐锋快速定位时间段窗口。
……
车窗外雨声渐沥。指挥车内只有数个键盘被高速敲击的密集嗒嗒声和监控视频被反复拖动产生的微弱噪音。时间在紧张的空气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拉扯着绷紧的神经。
突然!
“停!”米乐死死盯着陈锐锋屏幕,低喝一声。陈锐锋的手指立刻悬停在键盘空格键上!画面瞬间静止!监控图像是一段主干路十字路口的俯拍,左下角时间戳鲜红:21:14。大雨滂沱,灯光在湿滑路面拉出长长的晃眼亮斑。画面中央偏左位置,一辆黑色凯美瑞正缓缓驶过路口中心线,车灯穿过厚重的雨帘,照亮前方一片不大的圆形区域。
米乐猛地俯下身体,几乎把脸贴到屏幕上!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钉,死死钉在黑色凯美瑞车头大灯照亮的前方那片短暂的光斑内!光斑边缘的雨水线条在监控画面里拉成模糊的光轨,但就在那光斑扫掠而过的区域边缘……7号楼侧面那道长长的、通向地下室的斜坡通道口!暴露在了这短暂的光芒之下!
监控画面极其模糊!大雨覆盖了一切!斜坡通道入口那黑洞洞的口子外面,除了被雨水冲得一片模糊灰暗的墙壁轮廓……什么多余的阴影都没有!没有人影!没有兜帽!空空如也!
赵明海猛地抬头,他那双在镜片后总是显得过分安静的眼睛,此刻却如同深水中投入的石子,瞬间炸开一片凛冽的寒光!他脱口而出,声音是极致的冷静,穿透了指关节撞击屏幕的噪音:“21:14分!地点精确!目标点精确!唯一车灯照明角度清晰!若如顾怀仁所述‘兜帽人’在此时刻从目标点奔跑穿过大灯首射范围!监控绝对无法完全规避人形动态模糊影像!”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现场无!记录无!结论:时间!地点!人物!三者互斥!矛盾!”
指挥车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成了真空!所有键盘的敲击声骤然消失!
米乐缓缓首起身子,动作极其缓慢。他看着陈锐锋屏幕上那被冻结的、只有茫茫雨幕和空空通道口的画面。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嘴角那抹狰狞的笑意彻底消失。他的眼神不再是愤怒,也不再是怀疑。那是一种洞悉真相、看到猎物在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徒劳挣扎后……最冰冷的嘲弄!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路过……”米乐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地上,“好一个……雨夜路过的‘热心市民’。” 他拿起手边的通讯器,“报告一队位置。目标诊所附近所有布控点位!最高警戒等级维持!目标人物暂不惊动。重复!暂不惊动。”命令清晰冷硬地传达下去。车厢内的气压骤然沉重了十倍!
指挥车后排,车载通讯系统某个内线频道指示灯无声地亮了起来,闪着稳定的绿光。是只连接一个特殊加密终端的专线。频道始终连通着。但指挥车前排无人特意与这条线路通话。似乎只是在等待。
几秒钟后,就在米乐下达完指令,指挥车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快十秒时,那个始终保持沉默的专线里,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呼吸声加重,随即一个低沉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响起,清晰地传入车内的监听喇叭:
“死亡判定。” 潘擎的声音如同从深海中升起的磐石,沉稳、冰冷、不容置疑,“伪装目击证词。时间点精确设定于法医初步推断的受害者挣扎呕吐最剧窗口末期。用意:”
“一、强行将核心物证发现点——死者指甲缝内强制嵌入的毒物残渣,导向一个‘非接触’的第三方作案者。制造第一层烟雾弹。”
他停顿了一下,并非犹豫,而是像冰冷的切割刀在确认落点:
“二、为地下室内精心布置的水渍、以及死者身体上死后刻画的‘仪式’伤痕,提供‘仓促撤离’或‘临时意外’的解释空间。强化模仿案逻辑链条。”
短暂的停顿。车内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三、最核心:” 潘擎的声音陡然沉入更深的冰层,带着一种洞穿谎言的寒意,“在警方因恐慌与模仿案压力,全力排查暴力入侵者或潜伏杀手之时,自动忽视掉——真正提供致命毒素、并掌握剧毒物质提取方法、能在死者不知情状况下完成投毒的……那个拥有‘医患关系’并具备行为能力的人。制造‘局外安全距离’。完美逻辑陷阱。”
车内死寂。
米乐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那闪烁着绿光的通讯器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窗外的雨幕仿佛凝固成了黑色的沥青,缓缓包裹住这辆停在城市角落的指挥车。只有通讯器里潘擎的声音像是冰冷的钢铁摩擦,在寂静中留下清晰的刻痕:
“那个‘热心市民’……正坐在他自己打造的、最安全的位置里。看着你们在雨中追捕他亲手捏造出的幽灵影子。” 声音停了,如同刀锋归鞘。
一片冰冷蚀骨的沉默。
米乐伸手,按下了通讯器的切断键。“嗤”一声轻响,线路指示灯熄灭。整个指挥车被这最后一声轻响拖入令人窒息的深海。冰冷的雨幕在车窗外无声汹涌,像是在为某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陷阱无声合拢它的最后一道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