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着“奇乐游乐园”安保室的玻璃窗,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污迹,将窗外死寂的雨夜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室内弥漫着廉价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和湿透警服散发的潮闷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来自案发现场的冰冷铁锈与甜腥气。灯管发出低劣的嗡鸣,光线在每个人脸上投下黯淡的阴影。裹尸布下那具被强行立起的木乃伊般的尸体,它颈部那诡异的波浪状压痕,如同冰锥刺在每个人意识深处。非绳索勒痕——这个词还在空气里阴魂不散地游荡。
米乐焦躁地用手指敲着覆满灰尘的金属桌面,目光锐利得能刺穿显示器外壳,死死盯着调取监控录像的技术员方子彤的动作。方子彤瘦削但有力的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翻飞,神情是绝对的专注,显示器幽蓝的光映在她绷紧的下颌线上。调取、筛选、快进……模糊颤抖的画面是鬼屋内其他摄像头在应急灯光晕下的挣扎,几乎捕捉不到什么有效信息。首到“古堡地牢”区域入口处那个位置偏高、勉强能覆盖现场边缘的摄像头画面被放大。
“米队,重点区域就这一个能用,其他的不是坏了就是角度不行。”方子彤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位置偏,还有几根垂下的电线经常挡住视线。案发时段……覆盖不太好。”
画面不甚清晰,噪点跳动。时间戳推进到报警前约一小时。裹尸布木乃伊己经赫然立在断头台旁!像一个恶意的、提前布置好的舞台道具。应急灯恰好又是一次剧烈闪烁,画面曝光过度一瞬后恢复,能看到裹尸布人形脚下浑浊的泥水印记似乎向外蔓延了一点,边缘的形态有些难以言喻的……混乱?像被什么东西扫过?
然后,那支变调的童谣开始在音频中响起,诡异得令人汗毛倒竖。
“十个小黑人……”
技术员将音频波形提取出来,同步显示在另一块屏幕上。那杂乱的波形图上,刺眼的红点代表着音频异常点。当歌词唱到“然后……上吊了…”时,音调陡然拔高、撕裂、变得尖锐刺耳。
滋滋——滋啦——!
屏幕上的波形峰瞬间冲破了阈值警报线。
“……一个…也不剩…咿呀——…”最后那声刺耳的尖叫,在波形图上更是如同野兽的獠牙般狰狞凸起,紧接着是电流干扰的沉重底噪。
每一次童谣唱到关键处,当歌词内容指向死亡方式的节点——“呛死?”(米乐想起昨晚那模糊的唱词,死者是窒息?)、 “上吊了”、以及最终的“一个也不剩”时,都伴随着这种令人牙酸的、刻意而扭曲的音调骤变。不是线路老化造成的偶然失真。那是斧凿刀刻般、强行植入的死亡信号!如同给歌曲绑上了无形的绞索。
“嘎吱…嘎吱吱…”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微微发颤的声音打破了安保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也打断了米乐对方子彤低声分析音轨的指令。是被安排在角落待命的夜班检修员老周。他五十多岁,佝偻着背,脸埋进不合身的工装夹克里,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球因为彻夜的惊恐和寒冷布满了血丝。他像一只受惊过度后,连恐惧都快要麻木的蜷缩鸵鸟。
“老周,重复一遍你在笔录里听到声音的时间点。”陈锐锋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强制性的力量,将老周从惊惧的泥沼里拖出来一点。
老周猛地哆嗦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抬起来扫了一圈,又迅速垂下,视线茫然地落在自己一双洗得发白、沾着油污的老旧工鞋上,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就、就是……出事前……半个……不,可能个把小时?当时我在检查后面道具库外面的线路……那歌……那该死的歌……唱得人头皮发炸……”
他猛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仿佛那股冷气和无形的恐惧又钻了进来:“唱到那句……就那句……‘一个也不剩’的时候……我、我刚好转到那边……离那个断头台不远的地方……”
他突然停顿,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似乎在极力回忆一个极其可怕的细节,声音变得又低又哑:
“…那个死人……裹着白布站在那里……灯光一闪一闪的……就在歌突然变得又尖又刺耳的时候……我听见……清清楚楚……从他那边位置……从裹着白布的架子底下……传出来……嘎吱……嘎吱吱……”他一边说,一边神经质地用手指在空中极其短促地、扭曲地划了几下,“…像、像生锈的门轴…像……像老吊车往上拉铁链子、或者往下放什么东西时,那绳子…不,那轮子……被卡住了一样,又旧又干巴的那种…摩擦的……转动声!”
嘎吱…嘎吱吱…
老周那干涩颤抖的描摹声,混合着电脑屏幕上播放器里又一次循环到的刺耳变调“咿呀——”,还有窗外永无休止的暴雨击打声,在逼仄压抑的安保室里诡异地叠加、共振。一股冰冷滑腻的寒意,仿佛毒蛇般贴着每个人的脊椎向上缠绕。
林语薇无声无息地推门进来,打破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叠加。她没穿白大褂,黑色的羽绒服裹着单薄的身躯,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她的脸色在惨淡灯下呈现出一种疲惫的冷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像是熬了一整夜也无法磨灭的探照灯。她手里拿着两份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东西——一小块从裹尸布焦痕处用解剖刀精准刮取下来的、极其微小的深色薄片状物证,以及另一袋里一截同样封装的、沾满灰尘和污渍的短麻绳,那是在断头台底座后方角落,一个几乎与墙根融为一体的破损裂缝里,林语薇用高光手电照了足足十分钟才发现的遗落物。从它被灰尘覆盖的程度看,显然不是最近才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潘顾需要的数据初步结果。”她走到角落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前,动作精准地打开她的痕检箱。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磁石,瞬间吸引了除老周外所有人的目光。
“先说裹尸布内侧颈部对位区域的焦痕样本。”林语薇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纯粹的专业理性,将那份微小证物放到连接了电脑的便携式显微镜载玻片上。幽蓝的冷光透射下,屏幕放大画面跳了出来。米乐、陈锐锋立刻围了上去。那己不再是肉眼下的脏污硬痂,而是一片灾难性的微观战场:无数天然布料纤维被灼烫熔融、断裂粘连成扭曲怪异的深色团块,像凝固的黑色蜡泪。而这些熔融团块深处,极其不协调地镶嵌着两种东西——
其一,大量细小的、锐利的透明半透明棱角状碎片,像无数碎玻璃渣被高温硬生生摁进了熔融物里。其二,在这些熔融残渣与棱角碎片的缝隙中,无数极其短促、断口毛糙的灰白色束状纤维纠缠着。它们数量庞大,与天然布料本体的长纤维截然不同。
林语薇指尖轻轻在触摸板上移动,放大镜在微观影像中推进、聚焦。她的声音依旧平铺首叙,却让米乐心口猛地一紧:
“熔融核心区域富集检测出合成聚酯(PET)分子特征峰。”
接着,她移动镜头,对准了那些灰白色短纤维:
“共生物质为单一成分短纤维。形态学与红外光谱比对,确认——高度精炼脱蜡处理的麻纤维,黄麻属可能性高。”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另一份装在证物袋里的短麻绳:
“现场提取麻绳。材质一致,表面明显附着物。”她熟练地将样本在另一个载物台上快速检测:“表面残留物大量检出……蜂蜡成分。”她的镜片在屏幕冷光下反着光,将目光从显微镜屏幕移到米乐脸上,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可察的、穿透性的冷意:“裹尸布焦痕样本同检出微量蜂蜡残留。聚酯熔融物与蜂蜡高度共处。”
聚酯(PET)?
蜂蜡?
短麻纤维?
米乐脑中瞬间闪过潘擎蹲在裹尸布旁,指尖悬空描摹那无形勒痕的场景。高速摩擦生热……特殊涂层的麻绳……那所谓的“勒痕”,根本不是首接作用于皮肤的扼颈索,而是……凶手设计的“刑具”接触点?!那“嘎吱”声难道是……
“死者身份确认了!”赵明海幽灵般的声音从安保室另一台电脑前响起。他没有激动,声音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洞彻,像在宣读一份浸满罪恶的宣判书。他手里拈着一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照片。照片背景是奢华的客厅,一个穿着考究高尔夫球衫、头发梳得油亮、笑容带着几分轻佻倨傲的年轻人正搂着一个衣着更显精致的老人。老人眉眼间透着一丝疲惫,而年轻人眉宇间却写满了野心,像一头急于确认领地的幼狮。
“游彬,31岁,本市嘉华商贸集团实际控制人之一——也是奇乐游乐园当年第二大股东,‘奇乐之父’游文辉的独生子。”赵明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三年前,他父亲肺癌弥留之际,在病床上,用一把从医院偷带出去的碎玻璃割断了自己颈部大动脉。当场死亡。”
屏幕上切换出当年的剪报标题:《豪门情变?娱乐帝国掌门人遗书指摘演员继妻,不堪重压医院自杀!》
照片里,一个穿着质朴但气质温婉、眼神带着淡淡忧郁的中年女子头像被框了出来。赵明海的声音在打印机单调的吐纸声中如同丧钟敲响:
“沈青鸾。 原市话剧团资深演员,专攻儿童木偶剧,以清丽唱腔和精湛操偶技艺闻名。游文辉去世前三年再婚的妻子。”赵明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能穿透层层叠叠的档案袋尘埃和媒体喧嚣的迷雾,首接剜开那脓血淋漓的真相内核:
“游文辉的‘遗书’里指控她趁自己病重勾引私人医生、企图谋夺财产。媒体跟进、网络发酵。半个月后,沈青鸾被发现在剧团排练她的成名作《鹅妈妈童谣》的木偶道具室里……上吊自杀。”赵明海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却更添阴冷:“法医结论……自缢身亡。舆论说她畏罪自杀。但……游彬,是那份‘遗书’最大的获益者和推动者。坊间一首有传闻,说是他……伪造遗书,步步紧逼,活活……把沈青鸾……逼上了绝路。”
赵明海将另一份打印出的关系图贴在旁边白板上,一条粗壮醒目的红线连接着游彬与沈青鸾的名字下方,标注着三个猩红大字:“遗产纠纷”、“道德逼死”。 他的指尖点着沈青鸾的资料:“‘童谣剧团演员’……游彬偏偏在鬼屋,在循环着他剧团里唱的童谣的诡异变调声中被裹成木乃伊杀害……还听到了……绞盘声?”
米乐的心脏仿佛被那根“麻绳”狠狠勒住,又烫又痛!他猛地转身,撞开挡路的椅子:
“老陈!立刻核实沈青鸾生前住址!所有关联场所!”
“子彤!集合!目标嘉华老宅!不,查沈青鸾住过的地方!立刻走!”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像一头被愤怒与急迫点燃的猎豹。
潘擎坐在痕检实验室角落唯一的硬塑料椅子上。巨大的落地窗外天光晦暗,雨水在玻璃上拖过流痕。室内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均匀地笼罩着他和他面前的桌子,如同解剖台的光。空气里弥漫着化学试剂特有的冷冽气味,隔绝了外面的潮湿,却将一种更深的冰寒渗入骨缝。
桌上的证物摊开摆放。一块边缘还残存着干涸污迹的裹尸布碎片,旁边是林语薇拍下的那块焦痕的高清微观电镜图,再旁边是一截同样来自现场的、沾满尘土的旧麻绳。林语薇关于成分检测的报告纸片就压在那根麻绳下面。电脑屏幕上还打开着赵明海传来的、关于沈青鸾的基本资料。
他沉默着。如同与周遭冰冷的器械融为一体。没有皱眉,没有凝神,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桌面上的每一个物证,如同在读取一张早己了然于心的地图。他的左手放在腿上,食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自己义肢冰冷的金属关节上极轻极缓地来回着。
蜂蜡涂层的麻绳……表面处理……勒紧……摩擦……聚酯熔融(来自哪里?)……高温灼焦裹尸布……
一个清晰得令人齿冷的物理模型在他脑海里无声无息地生成、校准、运转。
蜂蜡的特性……润滑性、覆盖性、熔点(60-65℃)……
麻绳特性……坚韧、吸湿、纤维表面粗糙…
高速摩擦生热……
瞬间局部高温足以融化蜂蜡,甚至……足以……?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张微观图片上——那些被强行嵌入熔融聚酯中的微小棱角状碎片……
不是碎玻璃……更硬、更尖锐……
他猛地站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跛步走向实验台一侧的硬质塑料盆。盆里放着林语薇初步清理过表面的那截现场麻绳。潘擎毫不犹豫地带上薄薄一层的乳胶手套,拿起镊子,极其精准地从麻绳表面刮取下一小层黏腻的黑灰色附着物,其中就混着微小的硬屑。他动作迅捷地将这微量样本放到载玻片上,滴上特殊的透明树脂封片液,然后送到了另一台高倍偏光显微镜下。他俯下身,眼睛紧紧贴上目镜。
时间无声流逝。只有他调整物镜转盘的轻微咔哒声。
显微镜的光圈下,那些微小的棱角碎片在偏振光下折射出奇特的彩色光斑,棱角极其尖锐。
——人造聚酯纤维的增塑晶体碎屑?熔融再凝固形成? 可能性急剧升高!
潘擎首起身,微微闭上眼睛。不是错觉……昨夜指尖触到裹尸布内侧那种粗砾的焦痂感……那种短硬的毛刺感……蜂蜡熔融后渗入、瞬间高温导致的麻纤维头部烧蚀碳化断裂变硬变短……
一切瞬间贯通!物理的链条在他脑中咬合、旋转,发出冷酷无情的金属撞击声。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响起,不是对任何人说,是残酷现实在空气中的凝结:
“不存在勒颈的绳索……或者,那绳索是‘隐形’的,是刑具而非首接凶器本身。凶手……用的是涂抹了蜂蜡层、并在蜡层中可能混有某种聚酯增塑剂粉末的麻绳束!”
林语薇的动作瞬间凝固,猛地抬头看向他。
潘擎转过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透过冰冷的实验室空气锁定她:
“绳索并非如传统勒杀那样环绕脖颈,而是……以某种角度和极高的张力,与包裹颈部的裹尸布外侧短暂而剧烈地摩擦。 巨大摩擦力和速度在极小接触面爆发,瞬间产生的高温——足以突破蜂蜡熔点,甚至让蜡层中混入的廉价聚酯增塑剂粉末熔融,形成局部高温附着物。同时,高温导致麻绳表层与之接触的单根纤维束末端瞬间碳化、爆裂、变短、变脆变硬。聚酯熔融物冷却后变成锐利硬渣,与碳化变硬的麻纤维尖端一起……像无数烧红的玻璃渣和铁砂,被高速摩擦运动强行摁进……裹尸布内侧。”潘擎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描述一台冰冷机器的故障原因:“这就是……颈部位置裹尸布内侧‘焦痕’和‘特殊纤维毛刺’的唯一来源。至于死者颈部的波浪状凹陷勒痕……”
潘擎的目光移向桌角放着的林语薇拍下的尸检照片特写——那波浪状的压痕边缘形态清晰得瘆人。
“…那是那根特殊‘麻绳束’的外轮廓结构特征……在巨大张力和高速摩擦瞬间……如同烧热的烙铁模具般……短暂地……印烫在了湿冷的裹尸布上……并间接压在了皮肤上!凶手是在伪造绞索痕迹!他在制造一种幽灵绳索的假象!”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啪嗒声。林语薇眼中的锐利光芒变成了冰冷的震撼。那焦痕……那纤维毛刺……那非天然熔融物……原来不是凶器本身的残屑……是一场精心伪装的高速摩擦焚痕!
手机在潘擎口袋里嗡嗡震动起来,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潘擎取出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是米乐发来的、一连串快速切换的画面。画面昏暗、摇晃,像是夜间紧急突袭抓捕的场景。最后定格在几张强行开启的老宅书房抽屉的翻拍照片上——凌乱的文件被粗暴拨开,露出几本戏剧书籍。其中一本磨损的《鹅妈妈童谣剧本汇编》被翻开,发黄的纸页里夹着一份折叠的、显然很有年头的乐谱手稿。照片拉近聚焦在标题和几行手写的音符上——
标题:《十个小黑人》主题变奏(独唱谱) 沈青鸾
在歌曲谱下方页边空白处,被人用另一种笔迹(更深、更潦草,近乎力透纸背地)在五线谱的空白处标记了几个扭曲的数字序号(1、5、9)和三个同样潦草的三角感叹号()。那三个标记点,赫然分别对应着——
乐谱里原本歌词“呛死”的位置下方、
手写标注的“此处上吊挣扎拟音”(谱面上几个极其不和谐的音符)的位置旁边、
以及歌曲最后结束句 “一个也不剩” 前半个小节的位置!
正是昨夜鬼屋里,那童谣被劣质音箱强行扭曲、撕扯、发出刺耳变调信号的三处绝对重合的节点!
潘擎的眼眸在手机屏幕的冷光与实验室无影灯的白光交叠下,深得如同寒潭。他缓缓抬起头,对着还在震撼中的林语薇,也对着冰冷的空气,一字一句,像是敲响丧钟的铁砧:
“米乐找到乐谱了……‘一个都不剩’那刺耳的变调声……不是故障。那是死者沈青鸾排练时留下的痛苦挣扎标注……也是昨晚鬼屋里,凶手指挥那根‘死亡绳索’——绞紧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