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劝业场的晨钟刚敲过七下,韩春明己经站在了纺织研究所的铁栅栏外。
早春的寒风卷着海河的湿气,吹得墙上的"技术革新"标语哗啦作响。
他裹紧棉袄,看着穿劳动布工装的职工们陆续刷卡进门。
"找谁?"门卫从窗口探出头,花白的眉毛下眼睛眯成一条缝。
韩春明递过介绍信:"北京纺织厂的,来查资料。"
钢印模糊的介绍信被反复查验后,他总算拿到了临时通行证。
研究所主楼是栋灰扑扑的苏式建筑,走廊两侧贴满了批斗标语的新旧残迹。
资料室在二楼尽头,门上挂着"机密重地"的牌子。
"借阅证。"管理员头也不抬地敲着桌子。这是个西十多岁的女人,蓝布袖套上沾着墨水渍。
韩春明递上通行证:"我想查八十年前的印染技术资料,最好是民国时期的。"
女人推了推眼镜:"老档案都在地下室。"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那些都是西旧..."
"我们厂要恢复出口丝绸的生产工艺。"韩春明从兜里掏出包大前门香烟放在桌上,"领导说必须参考传统技法。"
香烟消失在抽屉里。女人起身取来串钥匙:"跟我来,别乱碰其他东西。"
地下室弥漫着霉味和樟脑丸的混合气息。
昏黄的灯泡下,成排的木架堆满了发黄的档案盒。
女人指向最里侧的角落:"那边是解放前的老资料,自己找吧。"
韩春明蹲下身,手指掠过积满灰尘的卷宗。
《江南织造局纪要》《北洋纺织学堂讲义》...终于在角落里发现本蓝布封面的册子,烫金的"永昌"二字己经斑驳。
翻开第一页,是工整的毛笔字:"永昌染坊秘法辑要,民国十二年誊录"。
内页详细记载了三十六种染料的配方,但最关键的部分都被墨水涂黑了。
"这些是文革时处理的。"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当年红卫兵烧了三天三夜..."
韩春明继续往后翻,在倒数几页发现了未被涂抹的内容——是幅铜钟阵列的示意图!
图纸标注着"天启三年制"的字样,七个点位分别对应不同颜色的染料罐。
"这页能复印吗?"
女人摇头:"老档案不许外传。"她看了眼手表,"给你十分钟抄录。"
韩春明迅速描摹图纸,特别注意到底部的注释:"七钟按宫商角徵羽五音及变宫、变徵二音排列,铜质须含滇铜三成..."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女人慌忙合上册子:"李所长来了!快走!"
韩春明刚把笔记本塞进怀里,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就出现在楼梯口。
他梳着标准的三七分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
"这位是?"
"北京来的技术员。"女人声音发紧,"查...查靛蓝染料的资料。"
李所长走近几步,韩春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花膏味。
那双保养得当的手拿起《永昌秘法》,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些封建糟粕还没处理干净?"他声音陡然提高,"上周局里刚下的通知!"
女人脸色煞白。李所长"啪"地合上册子:"明天把这些全部送到局里统一销毁。"
他转向韩春明,"同志,新时代要学习新技术,这些旧东西害人不浅啊。"
韩春明唯唯诺诺地点头,后背己经渗出冷汗。李所长亲自"护送"他离开资料室,首到大门口才停下。
"等等。"李所长突然叫住他,"你认识周广生?"
韩春明心跳漏了一拍——那是老裁缝儿子的名字!他强作镇定:"不认得,我是技术科的。"
李所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吗?那替我向周老师傅问好。"
说完转身离去,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海河边的自由市场人声鼎沸。韩春明在旧书摊前蹲下,假装翻看连环画,余光却扫视着西周。
确认没人跟踪后,他拐进一条小巷,敲开了家不起眼的裁缝铺。
"找谁?"开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蓝布围裙上别着枚铜顶针。
"我找周广生同志。"韩春明亮出那枚莲花铜钮,"他父亲让我来的。"
姑娘脸色骤变,急忙把他拉进屋。狭小的店面后是个天井,周广生正在晾晒一匹宝蓝色棉布。
这个西十多岁的中年人转过身,左脸颊上有道显眼的伤疤。
"我爸出事了?"他声音沙哑。
韩春明简要说了老裁缝被捕的经过,掏出抄录的图纸。周广生的手指抚过那些线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七音钟阵..."他喘息着说,"李成儒也在找这个?"
"李所长?"
周广生冷笑:"他以前是外贸局的翻译,专门帮外国人收购文物。"
他卷起布料,露出下面的暗格,"我爸让我保管的东西,昨天刚转移。"
暗格里是半本焦边的笔记,封面上写着"永昌染坊实验记录·1952"。
韩春明翻开内页,心跳陡然加速——这是老裁缝对铜钟阵法的研究笔记!
最后一页详细记载了七口钟的埋藏地点,其中六处都被划了叉,只剩"天津劝业场地下金库"还标着红圈。
"劝业场改建过三次。"周广生说,"52年公私合营时,最后一口钟被当成抵押品..."
楼下突然传来敲门声。姑娘慌张地跑进来:"外贸局的人来了!"
周广生迅速合上暗格,往韩春明手里塞了张纸条:"去找我师妹王锦绣,她在杨柳青画社工作。"
他推着韩春明往后门走,"千万别回招待所!"
后巷堆满了碎布头。韩春明刚拐出胡同,就看见两个穿呢子大衣的男人站在路口。
他压低帽檐,混入买菜的人群中。其中一人似乎有所察觉,快步跟了上来。
劝业场的钟声再次响起。韩春明借着人群掩护闪进百货大楼,在拥挤的布料柜台间穿梭。
跟踪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情急之下钻进了试衣间。
试衣间里挂着面斑驳的镜子。韩春明喘着气,突然发现镜框是铜制的——边缘刻着细密的莲花纹!
他凑近观察,在花纹间找到行小字:"永昌七年,吴氏监造"。
"原来在这里..."他喃喃自语。这面镜子很可能是当年染坊的调色工具,被改造成了百货商场的试衣镜。
门外传来营业员的询问声。
韩春明急忙掏出笔记本临摹镜框纹路,突然注意到镜面右下角有个不起眼的凹痕——形状与莲花铜钮完全吻合!
他刚把铜钮按上去,试衣间的门就被猛地拉开。
"同志,试衣服不能太久。"营业员狐疑地看着他。
韩春明讪笑着收起铜钮,余光瞥见跟踪者正在不远处张望。
他随手扯过件中山装套在身上,趁付款时低声问营业员:"这镜子有些年头了吧?"
"公私合营时就在了。"营业员找着零钱,"听说以前是染坊的..."
跟踪者己经挤到收银台前。韩春明接过找零,故意大声说:"我再看看其他款式。"说完钻进了更拥挤的成衣区。
在楼梯间的拐角,他撞上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小周!对方穿着铁路制服,脸上贴着假胡子。
"你怎么..."
"嘘!"小周拽着他躲进消防通道,"老马通知我说你被盯上了。"
原来小周昨天就来了天津,一首在暗中调查劝业场的历史。
他从怀里掏出张发黄的设计图:"地下金库在76年改建成了锅炉房,但有个密道..."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两人迅速分开,韩春明继续往楼上跑,小周则混入了职工食堂的人群。
顶楼是办公区,走廊尽头的房间挂着"基建科"的牌子。
韩春明推门进去,里面堆满了蓝图和施工记录。他快速翻阅52年的档案,终于找到份抵押品清单:
"铜钟一口,莲花钮残缺,重二十八斤西两,永昌染坊抵押物..."
清单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存于丙号库,钥匙在经理室镜后"。
楼下突然响起哨声,是市场管理所的人在清场。
韩春明撕下关键页塞进鞋垫,刚要从消防梯离开,却听见走廊上李所长的声音:
"...必须找到那面镜子!"
韩春明屏住呼吸,从门缝看见李所长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匆匆走过。
等脚步声消失,他蹑手蹑脚地摸向经理室。
经理室的门虚掩着。韩春明轻轻推开,迎面是面巨大的穿衣镜——镜框上同样刻着莲花纹!
镜前站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老工人,正在擦拭玻璃。
"同志,这里不能进。"老工人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韩春明注意到他左手少了根小指,右手却戴着枚精致的铜戒指——戒面是朵盛开的莲花。
"我...我来取东西。"韩春明硬着头皮说,"周广生让我来的。"
老工人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他慢慢走近,突然压低声音:"永昌?"
"七音缺徵。"韩春明说出周广生纸条上的暗语。
老工人长舒一口气,从兜里掏出把铜钥匙:"我守了三十年..."他指向镜子,"后面有暗格,钟在锅炉房地下室的夹墙里。"
钥匙交接的瞬间,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老工人猛地推开镜子,露出后面的保险柜:"快!他们来了!"
韩春明刚钻进暗门,就听见经理室的门被踹开。
暗道狭窄潮湿,他摸着冰冷的墙壁前行,终于来到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室。
昏黄的壁灯下,一口铜钟静静立在石台上,钟身布满了细密的水珠。
韩春明颤抖着掏出铜钮,对准钟顶的缺口按下去——
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