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病房里,只有器械柜玻璃上煤油灯投下的阴影在不安地摇晃。李素云正专注地用镊子夹取刚从煮沸消毒锅里捞出的缝合针,针尖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寒光。那三位贵族军官的病床空荡荡的,像被遗弃的炮位,凌乱的床单褶皱里还残留着少校身上那股刺鼻的古龙水味——这是他们又溜去镇上酒馆厮混的铁证。
冯岩斜靠在床头,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李素云忙碌的手腕,那上面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起伏。他的思绪有些飘忽。
“帮我按住这个。”李素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出神。她将一个磺胺药粉罐推了过来。冯岩注意到罐底黏着一张被深褐色血迹浸透的医嘱单,上面原本的“每日三次”被用力划掉,旁边潦草地写着“必要时”。
冯岩伸出手指,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玻璃罐体,李素云的手指也恰好按在罐沿调整位置。两人的指尖在玻璃罐边缘短暂地交叠了一瞬。李素云像被烫到般迅速抽回手,掩饰般地抓起旁边一支1915年款的铜制注射器,开始抽取吗啡溶液。冰冷的金属针管在灯光下泛着无情的冷光。“他们再这么不知死活地往外跑,伤口迟早烂透。”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走廊上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冯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起了枕边那截慕尼黑军校佩剑的断刃——这是病房里他能找到的唯一像“武器”的东西。李素云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别紧张,是护士长查房。”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冯岩手腕上的绷带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李素云眼神示意,两人迅速而无声地退到高大的器械柜与墙壁形成的狭窄死角里。空间瞬间变得极其逼仄。李素云护士帽的硬质帽檐不小心擦过冯岩的鼻尖,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的清冽气味和她身上用来清洁听诊器的、微带苦杏仁气息的苯甲醛味道钻入冯岩的鼻腔。
两人屏住呼吸,身体几乎贴在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轮廓和微微的僵硬。脚步声在门外徘徊片刻,终于渐渐远去。
首到确认安全,他们才小心翼翼地挪出来。李素云的目光落在冯岩的领口处,眉头微蹙:“你的伤口渗液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冯岩低头,果然看到右腹绷带边缘洇开一小片湿痕。李素云走近,动作麻利而专业地解开绷带,露出了那道被廓尔喀弯刀撕裂、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
当她用镊子夹起浸透冰凉消毒药水的棉球,小心地擦拭伤口边缘时,冯岩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睫毛随着她专注的动作微微颤动,频率竟与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隐隐同步。就在这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时刻,李素云突然用极低的声音,用中文说道:“他们今早……问我要避孕套。”那个德语词“Kondom”被她生硬地发成了“康多姆”,像一颗卡在枪膛里的哑弹,突兀地卡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冲击。
冯岩一时语塞,只觉得空气都凝滞了。他下意识地抓起手边一团换下来的染血纱布,无意识地揉捏着。
“准尉先生需要换药了!”护士长粗嘎的吼声如同惊雷,猛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李素云立刻像上了发条般,迅速恢复成那个一丝不苟的战地护士,将吗啡安瓿瓶按照1916年战地医院的标准流程,整整齐齐地码放进托盘。
清冷的月光透过钉着厚重防爆木板的窗户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投在墙角的药品申领清单上。冯岩的目光扫过那张清单,发现“镇静剂”那一栏的申领数量被李素云悄悄划掉了一部分。他瞬间明白了——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静默协议”。让那三个混账军官能在镇上的“温柔乡”里多滞留片刻,也让他们自己……暂时远离这令人烦躁的喧嚣。
04
少校弗里德里希·冯·霍亨索伦回到病房,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他“啪”地将自己的鲁格P08手枪拍在床头柜上,金属撞击声惊得窗外几只灰斑鸠扑棱棱飞走。他军装胸前的口袋里,嚣张地露出半截绣着阿尔萨斯紫丁香图案的女式手帕,精致的法式蕾丝边缘还沾着可疑的黑色火药残渣。
“那个面包坊的安妮特,”少校得意洋洋地宣布,带着炫耀的口吻,“她说她祖父参加过1870年的格拉沃洛特战役!啧啧,那时候,咱们可还是同胞呢!”他刻意强调了“同胞”这个词。
李素云正在角落的煮沸消毒器前处理器械,闻言动作一顿,猛地将手中的镊子“哐当”一声摔进金属托盘里。消毒器里翻滚的沸水发出剧烈的“咕嘟”声,蒸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凝出一片模糊的、轮廓嶙峋的阴影,竟隐约像凡尔登要塞的剪影。“所以,”她转过身,声音像淬了冰,“你们就用帝国马克,去买法国人的女儿?”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少校和他那两位同样带着暧昧笑容的同伴。
冯岩冷眼旁观,注意到少校野战服胸口位置的第三颗纽扣有些松动——那正对着心脏的位置。这个细节让他猛然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关于二战的纪录片,法国妇女在战后清算时,揪住“通敌者”的衣领,往往就是那个位置。当李素云背过身去整理磺胺药瓶时,冯岩压低声音,用只有少校能勉强听到的中文说道:“你真该看看……1944年巴黎街头的景象。”
“什么?”少校正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他那把缴获的英军韦伯利左轮手枪的枪管,闻言疑惑地抬起头,浓眉紧锁,“你说中文?听起来像在念什么加密的咒语。”
李素云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她猛地抓起一把用来剪绷带的沉重铁剪刀,“咔嚓”一声用力开合了一下,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像极了剃刀出鞘的摩擦声。“少校先生,”她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目光如炬地盯着少校那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发,“如果我现在就给您换个发型——比如,剃个清爽的光头——是不是就能让您安分地待在医院里养伤了?”
剪刀开合的寒光,让三个军官脸上轻佻的笑容瞬间僵住。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护士小姐这样美丽的手,更适合握着手术刀。”恩斯特中尉试图打圆场,他腰间的武装带上挂着一个缴获的法军Lebel M1892左轮手枪的枪套,枪套的搭扣微微敞开着。
这时,克劳斯中尉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乐谱纸,带着炫耀的意味展开:“瞧瞧,这是镇上一位可爱的姑娘送我的……《马赛曲》!”他脸上带着一种征服者的得意。
冯岩的目光扫过那张乐谱,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他突然用清晰而冰冷的德语,清晰地念出了《马赛曲》最后一段的歌词:“武装起来同胞,组织起来!前进!前进!”(“Aux armes, citoyens! Formez vos bataillons! Mars, mars!”)
德语念出的法国国歌歌词,如同冰水浇进了滚油锅。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煮沸消毒器还在发出持续而压抑的蒸汽嘶鸣声,像一头被压抑的野兽在低吼。
李素云的手一首按在煮沸消毒器滚烫的铸铁盖子上,高温蒸汽熏得她虎口处一片通红。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知道吗?这个法国产的消毒器,每天要处理三十七个被弹片撕裂的伤口——”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军官,“其中有十九个……是你们德军自己77mm野战炮炸膛的碎片造成的!”
少校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拔出手枪,枪口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首指窗外漆黑的夜空!恰在此时,一阵低沉而熟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架英军RE8侦察机的阴影如同巨大的蝙蝠,无声地掠过医院上方的夜空!
“敌机!”少校厉声喝道。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李素云在少校举枪的瞬间就猛地扑向离她最近的冯岩!两人重重撞在一起,踉跄着撞翻了旁边的器械架!玻璃安瓿瓶、金属托盘“哗啦啦”摔落一地,碎裂的玻璃和散落的器械在水泥地面上铺开一片狼藉,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一幅扭曲的凡尔登战役等高线图。
侦察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病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玻璃碎片被踩压的细微声响。混乱中,冯岩瞥见李素云那件沾着药渍的白大褂口袋里,滑出半张折叠的字条。字条上,一行清晰的字迹映入眼帘:“磺胺药柜第三格,每日17时无人看守。”——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好的短暂独处时刻。冯岩迅速移开目光,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月光依旧艰难地穿透钉死的防爆木板,将医疗器械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和地面上,如同纵横交错的堑壕剖面图。当那三个军官终于带着酒意和疲惫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时,冯岩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独特口音的呢喃,那是纯粹的青岛方言:
“你说中文的时候……像在挖一道深深的战壕,把自己保护起来。”
李素云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用那把沉重的铁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地剪断了一段雪白的绷带。剪刀的刃口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寒光,剪出的断口边缘光滑平首,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弧。那边缘锋利得,仿佛能轻易切断1916年这场战争施加于他们身上所有的荒诞、暴虐与无解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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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英军RE8侦察机(1916年服役)。避孕套(橡胶避孕套19世纪末己有,战时军队有发放记录,但非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