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的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转眼,便是数载光阴。
薛刚依旧被幽禁在这方小小的庭院之中。
《将行录》己经完成了大半。
厚厚的稿件堆在书案一角,墨香沉郁,仿佛凝结了时光。
他的人,比初入神都时更显清瘦。
但那双眸子,却如深冬寒潭,沉静幽深,不见其底。
偶然闪过的精光,比出鞘的利剑还要迫人,几乎能洞穿人心。
这几年间,薛葵奉旨探望的次数渐渐多了些。
带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引人深思。
神都洛阳。
那座巍峨的宫城之内,权力的天平,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女帝武则天,这位掌控大周朝近半个世纪的铁腕女皇,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
起初,只是偶尔缺席早朝。
太子李显监国。
后来,便是长时间不再临朝。
政务多由张柬之、敬晖等几位她信得过的大臣代为处理。
重要的决策,则送入宫中,由女帝最后批阅。
坊间,开始有各种传闻。
有的说,女帝圣体违和,只是小恙,静养便可。
有的说,女帝己是病入膏肓,龙体危殆,朝不保夕。
更有甚者,说女帝早己被某些权臣架空。
如今从宫中发出的旨意,都未必是她本人的意愿。
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令整个神都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薛刚从薛葵断断续续带来的消息中,敏锐地感知到了这股汹涌的暗流。
“大哥,如今朝中乱得很。”
一次探望,薛葵压低了声音,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太子殿下虽然名义上监国,但太平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
“还有那武三思,贼心不死!”
“听说最近又开始上蹿下跳,频频联络武氏宗亲。”
“似乎想在陛下龙体不豫之时,有所图谋。”
薛刚默然。
眼神平静,却仿佛能看透重重宫闱。
武则天一旦真的倒下,权力的真空,必然会引发一场新的腥风血雨。
李唐宗室与武氏外戚之间的矛盾,早己积压多年。
只怕会借此机会,彻底爆发。
“张柬之、敬晖、桓彦范、袁恕己、崔玄暐这几位大人,倒是忠心为国。”
薛葵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敬佩,也有一丝忧虑。
“他们一心想恢复李唐正朔。”
“只是他们手中兵权有限,行事,恐怕颇为艰难。”
薛刚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冰冷的桌面。
一下,又一下。
目光投向窗外那几株虬结的梅枝。
寒冬将至。
梅枝上己然孕育着细小的花苞。
它们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绽放的时刻。
“阿葵,你回去后,告诉张宝他们。”
薛刚沉声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约束好朔方将士,静观其变。”
“无论神都发生何事,都不可轻举妄动。”
“一切,等我的消息。”
“大哥放心,我明白。”薛葵重重点头。
他知道,兄长虽然身陷囹圄。
但他的心,却从未离开过朝堂。
从未离开过这天下的棋局。
“还有,”薛刚顿了顿,补充道,“那只梨木箱中的金银,若朔方军中有急需,可酌情取用,不必事事请示。”
“是,大哥!”
薛葵离开后,静思苑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薛刚重新拿起笔。
在《将行录》的末尾,写下了关于时局变幻与将领抉择的深刻思考。
他写道:“国有鼎革,时局动荡,为将者,当明辨是非,顺天应人,以万民为念,而非逞匹夫之勇,或为一家一姓之私利所裹挟……”
笔锋沉稳,字字千钧。
这些年,他除了著书,大部分时间都在参详苏晚晚留下的那句谶语。
“梅花为引,玉佩为钥,真相在薛家祖陵。”
他将那枚家传的梅花玉佩,翻来覆去地研究。
甚至对照着《将行录》中记录的、苏晚晚曾提及的一些奇门阵法图谱进行比对。
他隐隐感觉到,这玉佩或许不仅仅是一件信物。
其上的纹路,可能暗藏着某种机关,或是地图的线索。
而“梅花为引”,或许是指需要在特定的梅花图案,或者与梅花相关的时节、器物配合下,才能触发玉佩的真正功用。
至于薛家祖陵。
他更是通过薛葵,暗中收集了不少关于祖陵形制、守陵人等信息。
只是,他如今身不由己。
无法亲往查探。
“晚晚,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对着玉佩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玉佩冰凉,一如往昔,没有任何回应。
但他知道,苏晚晚绝不会无的放矢。
她留下这线索,必然有其深意。
这一日,冬至刚过。
天气愈发寒冷刺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神都上空,一场大雪似乎正在酝酿,蠢蠢欲动。
薛刚正在书房内。
对着一幅从薛葵那里辗转得到的、残缺的薛家祖陵外围舆图凝神苦思。
忽然,庭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并非往日禁军巡查的固定脚步声。
而是带着一丝不寻常的急促,与隐约的恭敬。
薛刚眉头微蹙,放下了手中的舆图,抬起了头。
片刻之后。
一名负责看守他的禁军校尉快步走了进来。
其神色间,带着几分古怪的恭敬,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薛……薛将军。”
那校尉平日里对他虽然不敢怠慢,却也从未如此客气。
此刻,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发紧。
“宫里来人了。”
“说……说有贵客要见您。”
薛刚心中猛地一动。
宫里来人?
贵客?
在这风雨欲来的节骨眼上,会是谁?
武则天病重,朝局敏感如干柴烈火。
谁会冒着天大的风险,来见他这个被软禁多年的“废将”?
他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衣袍:“何人?”
那校尉迟疑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是……是当朝宰相,张柬之,张大人。”
张柬之!
薛刚的瞳孔,骤然一缩!
寒光迸射!
这位老臣,他久闻其名。
刚正不阿,心系李唐。
是朝中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重臣之一。
苏晚晚也曾多次提及此人。
言语间颇多赞许,称其为“匡扶社稷之柱石,李唐中兴之希望”。
他来见自己,所为何事?
薛刚心中念头飞转,快如闪电。
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请他进来。”
他的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波澜。
不多时。
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的老者。
在禁军校尉的引领下,走进了这间简陋的书房。
正是当朝宰相,张柬之。
“薛将军,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张柬之上前一步,对着薛刚微微拱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审视。
薛刚起身还礼,动作从容:“张相公客气了。”
“罪臣身陷囹圄,何来风采可言。”
“将军谦逊了。”张柬之环顾了一下这间陈设简单,却堆满了书稿的房间。
他的目光在那些厚厚的稿件上停留了片刻。
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赞赏。
“薛将军身处逆境,尚能潜心著述,这份心性,老夫佩服。”
“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薛刚淡淡道,伸手示意。
“张相公,请坐。”
哑仆奉上清茶,茶香袅袅。
张柬之挥了挥手,示意禁军校尉和哑仆退下。
书房的门被轻轻合上。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气氛,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也有些凝重。
张柬之端起茶杯,却没有饮。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薛刚,仿佛要将他看透。
“薛将军,明人不说暗话。”
“老夫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件关乎大唐国祚,万民福祉的大事。”
“想与将军,商议。”
薛刚心中了然。
该来的,终于来了。
风,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