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彻底深了。
朔方的风,带着呜咽,卷起沙砾,狠狠拍打在军帐上。
声响沉闷。
薛刚独自坐在帐中。
他面前,摆放着一壶劣酒,还有一个粗瓷的碗。
灯,没有点。
清冷的月光,便从帐篷的缝隙间挤了进来,洒下一地斑驳的碎影。
王忠带来的那些赏赐,那些绫罗绸缎,那些金银珠宝,都被他随意地堆在角落。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枚梅花玉佩。
玉佩在月色下,沁出一种幽幽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将玉佩轻轻贴在唇边。
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几不可察地打了个激灵。
“晚晚……”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浓重鼻音。
“你都看到了吧?”
“皇帝老儿赏了我,还升了我的官。”
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碗酒。
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喉咙。
但这股灼热,却驱不散他心中那股刺骨的寒意。
“可这份赏赐,更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
“它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派了一个老太监来‘慰问’我。”
“名为慰问,实为监视。”
“晚晚,你说,这算不算所谓的恩威并施?”
他对着玉佩低语,仿佛苏晚晚此刻就静静坐在他的对面。
仿佛她正用那双总是盛满了担忧的清澈眼眸,凝望着他。
“我杀了武三思的人,他绝不会放过我。”
“陛下……她,也绝不会全然地信任我。”
“神都的水,太深了。”
“比这朔方的沙暴,还要吞噬人心。”
又一碗酒,狠狠灌入腹中。
“他们都以为,我薛刚只是个懂得冲锋陷阵的莽夫。”
“可是晚晚,是你教会了我。”
“是你教会了我,要看清这世间的险恶,要用心去谋划,去算计。”
“我杀了那几个内奸,军心暂时是稳住了。”
“可我总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他低下头,凝视着掌心中的玉佩。
月光下,那梅花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栩栩如生。
“我好想你,晚晚……”
“我真的,好想你。”
“没有你,这场胜利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这些所谓的功名利禄,于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都说,我薛刚创造了奇迹。”
“可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奇迹,是你。”
“是你,将我从地狱的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
“是你,给了我重新活下去的勇气。”
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
砸在那枚冰冷的玉佩上。
瞬间,又被朔方夜晚的寒气,凝结成了细小的冰珠。
“我会活下去的,晚晚。”
“为了你,为了薛家满门的忠烈,为了这风雨飘摇的大唐。”
“也为了……找到你。”
“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薛刚,一定会找到你!”
他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那丝丝缕缕微弱的暖意,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与支撑。
帐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也更凄厉了。
次日。
王忠果然“尽职尽责”地开始了他那所谓的“慰问”。
他脸上,始终堆砌着那种一成不变的职业假笑。
声音尖细,却偏偏透着一股子阴柔的劲儿,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薛将军啊,咱家可是奉了陛下的圣命,特地前来了解一下军中将士们的操练情况。”
“陛下说了,边关的将士,那可是我大唐的柱石,擎天之柱啊!这操练之事,一刻也不能松懈。”
王忠眯缝着一双小眼睛,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在营地里西下逡巡。
他似乎想从那些士兵疲惫的脸上,从营地看似寻常的布置中,看出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端倪。
薛刚依旧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
只是他的眉宇之间,带着伤势未愈的淡淡疲惫。
“有劳王公公挂怀。”
“也请公公代末将,转达对陛下的无尽谢意。”
他微微侧过身子,不动声色地挡住了王忠想要深入营区查看的视线。
“只是,王公公您有所不知。”
“我军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大战,将士们伤亡惨重。”
“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休养生息,尽快恢复元气。”
“至于操练……”
薛刚顿了顿,语气显得有些为难。
“不瞒公公,我军新近得到了一些关于突厥动向的绝密情报。”
“眼下,我们正在紧急调整布防。”
“这操练之事,也多涉及到一些军事机密。”
“若是不慎有所泄露,恐怕会对军情大大不利啊。”
薛刚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对皇帝的无限忠心,又合情合理地拒绝了王忠那不怀好意的“视察”。
王忠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哎呀,薛将军所言极是,是咱家考虑不周了。”
“军国大事,自然是马虎不得的。”
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一动,又开口道:“那不知薛将军下一步,有何打算?”
“也好让咱家回去之后,能够如实回禀陛下,好让陛下她老人家安心呐。”
站在薛刚身后的薛葵,听着这老太监阴阳怪气地打探军情,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就被薛刚一个凌厉的眼神给制止了。
薛刚神色淡然地开口:“末将的职责,便是镇守朔方,保境安民。”
“至于下一步的打算……自然是等候朝廷的军令。”
“陛下指到哪里,末将便打到哪里。”
这话,说得更是天衣无缝。
既充分表明了服从的态度,又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
王忠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薛将军果然是忠勇之士,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心里清楚,从薛刚这张嘴里,怕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这个薛刚,看着年纪轻轻,却滑不留手,比朝堂上那些浸淫多年的老油条,还要难缠几分。
接下来的几日。
王忠明里暗里,又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次。
无一例外,都被薛刚用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给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薛刚甚至还“不经意”之间,让王忠“截获”了几份无关痛痒,甚至故意错漏百出的“军情简报”。
王忠对此如获至宝,暗中一一记下。
却不知自己早己落入了薛刚精心布下的算计之中。
薛葵私下里,不止一次对薛刚抱怨:“大哥,那老阉货天天跟个苍蝇似的,嗡嗡嗡地盯着咱们,烦都要被他给烦死了!”
“我看,干脆找个由头,把他……”
薛葵说着,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凶狠。
“胡闹!”薛刚低声呵斥。
“他是陛下派来的人,你动了他,就是公然打陛下的脸。”
“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的麻烦,明白吗?”
他看着薛葵,语气带着一丝沉重,语重心长地说道:“二弟,你要记住。”
“战场上那些看得见的敌人,固然可怕。”
“但朝堂之上那些看不见的暗箭,往往更加难防,也更加致命。”
“我现在,不仅要防着虎视眈眈的突厥人。”
“更要防着,来自神都那些无处不在的,看不见的眼睛。”
“晚晚曾经说过,君心难测,如渊似海。”
“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薛刚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与沧桑。
与王忠这等宫中阉竖周旋,极大地耗费了他的心神。
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过程。
为了苏晚晚最后的期望。
为了薛家满门的清白。
为了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艰难地活下去。
他必须学会这一切。
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
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武力。
更是这权谋算计的心智。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神都。
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