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并不代表着真正的安宁降临。
薛刚几乎是彻夜未眠。
身体的每一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着剧痛。
但这痛楚,远不及心口那片空洞来得更猛烈,更噬人。
苏晚晚的音容笑貌,一幕幕清晰浮现。
她冷静分析局势时那笃定无比的眼神,此刻就像一柄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雕琢,留下更深的痕迹。
痛。
痛得深入骨髓。
“大总管,伤药己经换好了。”
薛葵拖着伤腿,声音嘶哑得厉害,眼圈通红一片。
他知道,自家大哥心里有多苦,那份苦楚,怕是比身上的伤痛烈上千百倍。
薛刚轻轻“嗯”了一声,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过帐外那些劫后余生的将士。
他们疲惫不堪,他们人人带伤。
但他们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对他这个主帅全然的信任与毫无保留的依赖。
“薛葵,”薛刚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还记得你先前无意中发现的那条隐蔽山道吗?”
薛葵闻言一怔,随即猛地一点头:“记得!大哥,你是怀疑……”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己经不言而喻。
“负责传递加强那处防务军令的,是张奎的旧部。”
薛刚的语气冰冷如朔方的寒风。
“当时本帅便觉得有些蹊跷,只是战事一起,烽火连天,无暇细究。”
他微微顿了顿,眼中一抹浓烈的杀机毕现:“如今仔细想来,我军情报泄露,关键布防被误导,绝非偶然!”
“去,把负责那条山道防务之人,以及当时传递军令的那几个校尉,都给本帅‘请’过来!”
薛刚特意加重了那个“请”字,其中蕴含的意味,令薛葵心头一凛。
不多时,几名面色惶恐不安的军官被带入帐中。
为首的,正是负责那条隐蔽山道防务的裨将。
此人,也确是张奎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
薛刚的目光如冰刀一般,缓缓刮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庞:“本帅只问一句,那条山道,为何突厥大军能如入无人之境,轻易撕开我军防线?!”
那裨将“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大总管饶命!末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啊!”
“奉谁的命?”
薛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是……是张奎将军生前留下的嘱托……不,是命令!”
裨将语无伦次,汗珠如雨点般从额头滚落。
“他说……他说若有突厥来袭,那条道不必死守,只需……只需稍作抵抗便可……”
“放屁!”
薛刚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之上,震得桌案上的物件都跳了起来,他臂膀上的伤口也瞬间渗出鲜血。
“张奎就算再有私心,也断不敢首接通敌卖国,拿整个朔方大营数万将士的性命开这等弥天玩笑!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
那裨将面如死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大总管明察!确实是张奎将军当初的意思……后来……后来武三思派人暗中联络过小的,许以重金,让小的务必确保那条山道‘畅通无阻’……”
“武三思!”
薛刚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两个字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果然是他!
这个阴魂不散的老贼!这个祸国殃民的奸佞!
他猛地挺身站起,尽管动作剧烈牵动了身上无数伤口,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根根暴起,但他依旧站得笔首如枪。
“勾结外敌,谋害主帅,出卖袍泽!”
薛刚一字一句,如同阎罗的宣判,冰冷而绝情。
“按我大周军法,当如何处置?”
薛葵瓮声瓮气地怒吼道:“斩!”
“拖出去!立刻行刑!将首级悬于辕门,以儆效尤!”
薛刚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
几名亲兵立刻上前,将那如泥的裨将和几个参与其中的校尉,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帐外,很快传来几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惨叫声随即戛然而生,一切又归于死寂。
残存的将士们亲眼目睹了这雷霆万钧的手段,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和惶恐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们看着薛刚那浴血而立的挺拔身影,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近乎狂热的崇拜。
“我薛刚,在此立誓!”
薛刚拄着断裂的战剑,目光如炬,环视众人。
“从今往后,军中上下,谁敢再通敌卖国,残害袍泽,定斩不饶!”
“我等誓死追随大总管!”
“誓死追随大总管!”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在死寂的朔方荒原上猛然炸响,激荡回荡。
军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凝聚起来。
士气,也因这铁血无情的整肃而空前高涨。
薛刚看着一张张重新燃起斗志与希望的脸庞,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之感。
他成功地揪出了内奸,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军心。
但他失去的,那个曾是他整个世界光芒的女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夜,更深了。
人,也更静了。
薛刚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营帐之中,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梅花玉佩。
玉佩上残留的温润触感,依旧能让他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梅香。
“晚晚……”
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我做到了,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
“我带着弟兄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了。”
“我也揪出了那些该死的内奸,为你,也为死去的弟兄们,讨回了一点公道。”
“可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深不见底的痛楚,“你在哪里?”
“晚晚,你究竟在哪里?”
朔方的夜,寒意刺骨,仿佛能冻结人的灵魂。
他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武三思的阴谋不会就此罢休,他必定会卷土重来。
突厥的威胁也依旧像一柄利剑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他必须振作起来。
他必须带领这支浴血重生的残兵,在这片绝境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为了薛家未雪的沉冤。
为了大唐摇摇欲坠的江山。
也为了……苏晚晚最后的期望。
他要活下去。
他要好好活下去。
可这份头脑的清明与对局势的掌控,这份事业上堪称初步的胜利,却丝毫填补不了他心中那个巨大无比的空洞。
那份空洞,只有苏晚晚能够填满。
然而,她却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遥远而冰冷的时空。
这份认知,比任何刀剑加身的痛楚,都来得更加尖锐,更加持久,更加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