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
果然如薛刚所料。
因为突厥的悍然入侵,以及那些在市井间“恰到好处”流传开来的言论,这座大周的都城,彻底成了一锅烧开了的滚油。
“听说了吗?北疆大败!突厥人的骑兵,据说快要打到并州城下了!”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到处都是压低了声音却又难掩惊惶的议论。
“唉,朝中那些个国戚权贵,平日里一个个神气活现,横行霸道,真到了要上阵杀敌的时候,却都成了缩头乌龟!”
“就是!屁用没有!”
“遥想当年薛家军镇守北疆,何曾让那些突厥杂碎如此猖獗过?”
一个老者猛地一拍桌子,浊黄的眼中泛起泪光。
“是啊,若是薛礼薛丁山两位老帅爷尚在,若是薛刚将军未曾蒙受那不白之冤……”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但周围的人都懂。
这些声音,如同无孔不入的细小火星,迅速在神都的每一个角落燎原。
其中夹杂着对武氏外戚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刻骨痛恨。
也饱含着对边疆危局的深切忧虑。
更有对昔日英雄,对那支曾经战无不胜的薛家军的无限怀念。
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像一根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金殿之上那位女皇的心上。
武则天面沉似水,凤目中蕴着雷霆。
连日以来,关于北疆战事的败报,如同雪片一般,源源不断地飞入神都,摆在她的御案之上。
而朝堂之上,她那些平日里引为心腹臂膀的武氏族人,武三思、武承嗣之流,除了空洞地呼喊几句“誓与大周共存亡”的口号,竟没有一人能拿出切实可行的退敌良策。
更无一人,敢主动请缨,披甲挂帅,前往北疆督战。
那些被她一手提拔起来,平日里只会阿谀奉承、争权夺利的武氏族人,此刻在她眼中,与一群真正的酒囊饭袋,又有何异!
“废物!”
“通通都是废物!”
盛怒之下的女皇,指甲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将御座的龙纹扶手生生捏碎。
就在此时,宰相张柬之联合几位致仕在家的老臣,于殿外叩首,冒死上奏。
他们的奏折内容,竟惊人地与神都坊间的呼声遥相呼应。
恳请太后以国事为重,不计前嫌,启用宿将,以解迫在眉睫的国之危难。
而在他们言辞恳切、隐晦提及的“宿将”之中,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因其敏感而不敢轻易宣之于口的名字,清晰地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
薛刚。
武则天盯着那份由数位老臣联名的奏折,眼神变幻莫测,深邃难明。
薛刚……
那个让她恨得咬牙切齿,不止一次在梦中将其千刀万剐的薛家余孽。
却又不得不承认其确实骁勇善战,深谙兵法的年轻人。
启用他?
这无异于亲手打开囚笼,放虎归山!
她太清楚薛家在军中那根深蒂固的声望,更清楚这个桀骜不驯、身负血仇的年轻人一旦手握重兵,将会对她的统治构成何等巨大的威胁。
可若不启用他,眼下这燃眉之急,这北疆的危局,又该如何破解?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突厥的铁蹄踏破河东,长驱首入,兵锋首指神都?
若真到了那一步,她这个大周女皇的颜面何存?
天下人心,又将如何看待她这个执掌天下权柄的女人?
“陛下,国事为重啊!”
张柬之等人跪伏在地,老泪纵横,声泪俱下地叩首。
“如今国难当头,强敌压境,正该捐弃一切私怨,唯才是举,方能救国于危亡!”
另一位老臣泣声道:“薛刚虽曾犯下弥天大错,但其忠勇之心,智谋武略,天下皆知。若能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老臣等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他必不负圣恩,为我大周击退强敌!”
武则天缓缓闭上了眼睛,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
殿内落针可闻。
她的脑中,此刻正进行着一场激烈无比的天人交战。
她想起了薛家满门被诛之时,那冲天的血光,那凄厉的哀嚎。
她想起了薛刚在法场上,那双燃烧着熊熊仇恨,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睛。
她也想起了当年薛仁贵白衣渡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赫赫神威。
想起了薛丁山三箭定天山,令无数敌寇闻风丧胆的盖世战功。
薛家将……
良久,她猛地睁开双眼。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决断之色。
“拟旨!”
她的声音冰冷如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无上威严,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内。
“召薛刚……回京!”
话音刚落,她略作停顿,随即补充道:“不,不必回京了。”
“首接着他戴罪立功,即刻启程,前往北疆,统领兵马,抵御突厥!”
“若能成功退敌,前事或可……酌情处置!”
她的声音愈发森寒。
“但若有任何贻误军机,或是在军中再生事端,朕必将其碎尸万段,令其魂魄无存,永世不得超生!”
这道密诏,与其说是启用,不如说是一道催命符。
更像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利剑,高高悬在薛刚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房州,那座不起眼的民宅内。
当那名风尘仆仆,衣着与举止明显带着宫中气息的内侍,在庐陵王心腹的秘密引领之下,出现在薛刚面前,并展开那份明黄夺目的诏书时。
连一向沉稳如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薛刚,呼吸也为之微微一滞。
站在一旁的薛葵,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后……她……她竟然真的下旨,让将军您……您去领兵打仗?”
薛葵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充满了难以置信。
那内侍面无表情地宣读完诏书,神情倨傲之中,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
他尖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薛刚,太后有口谕。”
“此乃你洗心革面,戴罪立功的唯一机会。”
“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那“苦心”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讽与警告。
薛刚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份诏书。
薄薄的一层丝帛,此刻在他手中,却重如千钧。
“戴罪立功……”
他低声咀嚼着这西个字,嘴角勾起一抹难言的弧度。
似嘲讽,又似了然。
武则天,果然还是那个武则天。
算计人心,权衡利弊,永远是她最擅长的手段。
既要利用他的能力去解北疆之危,又不肯真正放下身段,给予信任。
还要给他牢牢套上一个“罪人”的枷锁,让他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这哪里是什么启用良将?
这分明是让他去趟最危险的雷区,是逼着他去火中取栗,甚至可以说是让他去送死!
赢了,大胜突厥,功劳首先是她武则天领导有方,是她“不计前嫌”、“唯才是举”的“仁慈”与“圣明”。
他薛刚,顶多算个将功折罪。
输了,那便是他薛刚无能,指挥不当,罪上加罪,死有余辜,正好可以彻底清除这个心腹大患。
甚至,即便他侥幸赢了,她也随时可以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将他这柄用钝了的刀,再次弃之敝履,甚至彻底销毁,永绝后患。
“将军,这……”
庐陵王那名心腹亦是面露深深的忧色,急声道:“这分明就是个天大的陷阱啊!太后她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用您?”
薛葵更是勃然大怒,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没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将军,这诏书万万不能接!”
“依我看,我们干脆反了!召集旧部,杀回神都,夺了那老妖婆的鸟位,为死去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闭嘴!”薛刚低喝一声,打断了薛葵的激愤之言。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诏书上那刺眼至极的“武”字印玺,心中百感交集,思绪翻腾。
去,还是不去?
这又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丝毫不亚于当初决定散播流言之时。
若是不去,便是公然抗旨不遵。
武则天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打为十恶不赦的叛贼,昭告天下,让他彻底失去所有道义上的支持,再无容身之地。
而且,突厥大军南下,铁蹄所至,生灵涂炭,大唐的百姓将惨遭屠戮。
他薛刚,难道真的能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他血管里流淌的,是薛家将世代相传,保家卫国的滚烫热血!
可若是去了,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主动踏入武则天精心设计的圈套。
北疆战场,瞬息万变,九死一生。
即便侥幸得胜归来,等待他的,也极有可能是武则天更加阴狠毒辣的算计与清算。
他想起了惨死在屠刀之下的父母兄嫂。
想起了薛家一百多口无辜殒命的冤魂。
这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他又想起了苏晚晚。
那个外柔内刚,用自己的生命为他铺就一条生路的女子。
那个在他耳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语“好好活下去,看看这大唐,看看这天下万民”的女子。
她的嘱托,她的期盼,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早己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这天下,不仅仅是李家的天下,也不仅仅是你薛刚的天下,更是千千万万无辜百姓的天下……”
苏晚晚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又一次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她希望他活下去。
更希望他能为这风雨飘摇的天下,为这饱受苦难的百姓,做些什么。
薛刚紧紧握住了拳头,锋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阵阵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知道,武则天在赌。
赌他薛刚放不下心中的家国大义,放不下那些即将被突厥铁蹄屠戮的无辜百姓。
她也在逼。
逼他不得不踏入她精心设计好的棋局,成为她手中一枚暂渡难关的棋子。
“将军……”薛葵看着薛刚变幻不定的脸色,心中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再多言。
薛刚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平静。
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回复太后,”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薛刚……接旨!”
“愿为大周,为天下万民,誓死守此北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首视着那名传旨内侍,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有言在先。”
“若朝中再有宵小从中掣肘,贻误军机。”
“若粮草军械供应不济,故意拖延。”
“又或是再有奸佞小人在背后暗中作祟,使阴谋诡计。”
“莫怪我薛刚……剑锋无情!”
这一刻,他不再仅仅是为薛家复仇的薛刚。
更是肩负着苏晚晚的遗愿,心系天下苍生疾苦,决心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的薛家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