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杀无赦”三个字,裹挟着薛刚濒临崩溃的意志与滔天戾气,如同一道催命符,狠狠砸在洛阳城的上空。
亲兵们心胆俱裂,却不敢有片刻迟疑。
将军的命令,便是铁律!甲胄铿锵,脚步声杂沓而迅疾,透着一股不完成任务便提头来见的决绝。
“遵命!”
沙哑却整齐的应答声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家将军,那个曾经爽朗不羁、战无不胜的薛刚,此刻形同浴血的修罗,每一步都带着毁灭的气息,消失在门后沉重的阴影里。
下一刻,洛阳城西门立时紧闭,沉重的铁锁声在夜空中回荡。
火把如龙,一条条蜿蜒在坊巷之间,禁军与薛刚的亲兵如潮水般涌入长街,马蹄踏碎了长夜的寂静。
他们敲开了一家又一家书铺的门,硬生生闯入了一个又一个世代藏书的书香世家府邸。
偶尔有不开眼的家丁试图阻拦,首接被粗暴地推搡到一旁,兵器出鞘的寒光足以让任何人闭嘴。
“奉薛将军令,搜查所有与‘魂引’、‘血脉诅咒’、‘逆天改命’、‘七魄归体’、‘聚魂续命’相关的典籍!若有隐瞒,格杀勿论!”
冰冷的宣告,伴随着甲胄的摩擦声和兵刃出鞘的寒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无论是鸿儒宿老,还是贩夫走卒,此刻尽皆失语。
洛阳城,这座大唐的心脏,一夕之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带队的校尉,“我等皆是斯文人,府中藏书皆为圣贤之道,岂会有此等荒诞不经之物!尔等这是强闯民宅,与盗匪何异!”
那校尉面无表情,只是将手中的横刀往前递了递,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芒:“老先生,将军有令,我等奉命行事。若无,我等自行搜检;若有,您最好主动呈上,免得府上遭了不必要的损伤。”
老儒生看着那刀,最终颓然垂手,捶胸顿足:“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兵士们如狼似虎地冲入他的书楼,将一卷卷珍藏的典籍粗鲁地翻检。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书铺老板抖如筛糠,几乎要跪在地上,“小店的书都在这里了,您尽管搜!尽管搜!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以证清白,生怕一个不慎便招来杀身之祸。
有几个伙计更是手忙脚乱地帮忙搬书,只求这些煞星早点离开。
寺庙的钟声不再祥和,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道观的香火也染上了肃杀,往日清静的修行之地,此刻也被兵士踏遍。
连一些平日里专替人写信画符的摊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惹得那些江湖术士哭爹喊娘,赌咒发誓自己只懂些驱蚊避鼠的小把戏。
流言如瘟疫般,借着夜风,钻入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薛刚将军疯了!为了个女人!”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我可是听府衙里当差的表兄说,将军府昨夜哭声震天,怕是那位苏姑娘……唉!”
“可不是嘛!杀了那么多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怕是失心疯,要寻什么长生不老药,想把人救回来呢!”
“我看悬,人死岂能复生?一代将星,怕是要因此毁了……”
“什么长生不老药,我听说是要找什么‘七魄归体’的法子,听着就邪门!”
“管他什么法子,这洛阳城是待不下去了,明日我就带婆娘孩子回乡下避避风头!”
整个洛阳城被一股无形的恐惧笼罩,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连犬吠声都稀疏了许多。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薛刚,却将自己囚禁在满目疮痍的内室。
他颓然坐倒在狼藉之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那张写着“薛郎……珍重”的纸片被他紧紧按在胸口,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梅花玉佩依旧冰冷,像一块顽石,再无半分回应,那微弱的联系,己彻底断绝。
“呃……”
喉头一阵腥甜翻涌,薛刚闷哼一声,又是一口带着暗色血块的血沫咳出,溅在地上破碎的瓷片上。
魂命共燃契约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在他体内疯狂肆虐。
每一条经脉都像被烈火灼烧,五脏六腑都似被钢针穿刺,旧伤新痛一并发作,无情地折磨着他本己残破的身体。
他甚至能感觉到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仿佛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
他却感觉不到太多肉体的痛楚,或者说,与心中的空洞和撕裂相比,这些痛,根本无足轻重。
脑海中,苏晚晚的影像不断闪现。
是她在现代病房中,苍白着脸,隔着那层无形的屏障,虚弱地对他比着口型:“薛……刚……”
是她拼尽最后力气,凝聚出的那句血泪交织的“薛郎……珍重。”
更是那最后,最残忍的画面——冰冷的白布,缓缓覆盖她恬静却再无生气的脸庞……以及那散发着浓郁寒气与死寂的停尸间!
那股冰冷,仿佛能透过记忆,冻结他的血液。
“啊……晚晚……”
薛刚痛苦地弓起身子,额头青筋暴起,双拳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渗出血迹,混着地上的尘土。
他一遍遍回忆着与她灵魂连接时的点点滴滴,那些短暂却铭心刻骨的温暖,那些她不顾一切的守护,还有她那双清澈眼眸中,对他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担忧。
每一个细节,都化作利刃,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珍重……活下去……”
这两个词,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中盘旋,与那毁天灭地的念头激烈碰撞。
她耗尽生命,不是为了让他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只知毁灭的疯子!
她最后留下的,是“珍重”啊!
她要他好好活着!
薛刚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猩红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茫然与更深的痛苦。
“你让我……珍重……”他沙哑地低语,声音破碎不堪,像被砂纸磨过,“可你不在了……我如何珍重?这世间万物,于我而言,还有何意义?”
毁灭一切,让这天地为她陪葬,难道不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吗?
让她看到,他为她复仇,为她不惜一切!
可是……那“珍重”二字,却像带着她最后的体温,一遍遍烙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了她最后望向他时,那绝望而深情的眼神,那眼神深处,分明不仅仅是告别,更像是一种嘱托,一种……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想要传递的信念。
“活下去……”薛刚喃喃自语,身体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颤抖,“你要我活下去?”
他开始疯狂地剖析这两个字。
若他真的毁了这一切,如果他也随她而去,那她的牺牲,她拼尽全力传递过来的这两个字,又算什么?
她用生命换来的嘱托,难道要被他如此轻易地辜负?
那不仅仅是辜负,那是对她最后的意志的彻底践踏!
她燃烧了自己,是……是希望他能承载着她的那份生命,继续走下去!
“珍重”,不仅仅是要他爱惜自己的性命,更是要他连同她的份一起,有意义地活下去,去完成那些她未竟的心愿,去看到那些她无法再看到的风景!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狂暴的脑海中炸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驱散了些许毁灭的黑雾。
他若死了,她最后的希望便也死了。
他若毁了这世界,她所珍视的一切,包括她曾存在过的痕迹,也将荡然无存。
那么,他该如何“珍重”?
薛刚的呼吸依旧粗重,眼中血红未褪,但那股纯粹的毁灭欲念,却在与“不能辜负她”的念头激烈交锋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他依旧痛苦,依旧绝望,但在这无边黑暗中,仿佛有一粒微弱的火星,被她用生命点燃,在他心底挣扎着,试图不被狂风暴雨熄灭。
他要找到方法,他要知道她是否还有回来的可能。
若有,他会不惜一切。
若无……他也要完成她最后的嘱托,带着她的期望,活下去。
哪怕这活着,比死亡更痛苦。
“晚晚……”薛刚痛苦地闭上眼,血与泪交织着从眼角滑落,滴落在他紧握着纸片的手背上,“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份深入骨髓的痛,依旧在提醒他,他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她。
而这份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
洛阳城的搜查还在如火如荼地继续,一车车的古籍被运往将军府,而薛刚的内心,却因为苏晚晚最后的遗愿,陷入了更深沉的迷茫与痛苦的挣扎之中。
毁灭的冲动与她“活下去”的嘱托,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着,将他推向了一个新的、更加幽暗的深渊。
他必须找到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安息,也能让他……或许,能让他找到一线生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