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停在文渊阁。
阁楼墨香里混着陈年血锈味。
邵小爷抚过西品云雁补子上的金线,指尖沾了缕孔雀翎羽的翠色。
晨光斜照在榉木书架上,那些装帧华贵的《嘉丽会典》背后,隐约可见指甲抓挠的划痕。
啧…也不知是哪个被杖毙的翰林修撰,曾在此处跪着誊抄自己的罪状。
“邵大人新官上任,倒是清闲得很。”
阴阳怪气的声音从紫檀屏风后传来。
呵…
果真是人红是非多。
早前他在马车里了解了下文渊阁的组织架构,才知里面成员由上到下多数被王党和太后派渗透,但是敢这么出头嘲讽他的,也就只有正三品隶属太后派的陈元津这么一号人物了。
邵小爷头也不抬,握着暴君特赐的错金镇纸将吏部送来的考功簿拍在案上。
云纹石案面映出数道窥视的阴影,估计是几位阁老派来盯梢的门生。
“陈大人若眼热这差事,本官可向陛下举荐。”
他蘸着朱砂圈出簿册里夹带的私盐账目,“听闻诏狱近日缺个抄录供词的,您这笔蝇头小楷正合适。”
话音刚落,阁内霎时一片死寂。
邵小爷听着此起彼伏的磨牙声,忽然想起运河上争食的江鸥。
这些清流文官惯会扯着仁义道德的大旗,羽翼下却藏着沾血的喙爪。
他正嗤之以鼻,廊下忽起一阵骚动。
只见夜枭卫抬着鎏金箱笼鱼贯而入,青铜鬼面撞碎一室天光。
邵小爷看着最末那口箱笼渗着乌血,箱缝里夹着片六品鹭鸶补子,竟是昨日在茶楼作酸诗讽他的李御史。
“陛下赏的冰鉴。”
夜枭卫首领的刀刃挑开箱盖,寒雾中躺着数十支翡翠笔管,“说给邵大人镇纸用。”
好好好,这就是新玩具是吧,邵小爷正兴奋地着翡翠笔管上凹凸的纹路,感受到什么,突然瞳孔骤缩。
这这这…这哪是什么笔管,分明是缩小的人骨造型,关节处还嵌着金钉!
他忽然起身推开北窗,秋风卷着枯叶扑进来,露出对面值房窗纸上密密麻麻的窥孔。
好啊…
360度无死角…
邵小爷憋了口气吐出,“暑气未消,是该降降温哈。”他邪笑着将冰鉴推向众人,“列位同僚不妨共饮?”
下一秒,当值的翰林们作鸟兽散。
邵小爷盯着他们官袍下摆的泥渍嗤笑。
今晨才洒过水的青砖路,哪来的污泥?
怕是听闻夜枭卫将至,慌得踩翻了砚池。
呵…
怎么不吱哇乱叫了?
收你们的来了!!!
…
暮鼓时分,邵小爷在庑房逮住个小太监。
那孩子正往他的茶饼匣塞字条,抖落的香灰里混着王相府特有的龙脑香。
“你去告诉王阁老。”他边说边将字条浸入洗笔池,“本官最爱读《盐铁论》,特别是'笼天下盐铁诸利'这句。”而那染糊的墨迹里,“吕”字部首正缓缓化开。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应了声离开,没过多久,文渊阁又一阵喧哗大作。
邵小爷倚在黄梨木交椅上,看夜枭卫将晨间嘲讽他的陈大人拖过天井。
那人官帽滚落处,露出后颈新刺的黥印竟是句“妄议朝政者斩”。
“邵大人……邵大人救命!”陈大人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挣脱桎梏扑到阶前,“下官,下官愿献上.…..啊!”未语的话被青铜箭矢贯穿咽喉,刹那间,邵小爷看清了箭翎上的孔雀蓝竟与暴君大氅内衬同色的染料。
操!
这疯子连太后派的人都敢杀…
虽然但是…脊背腾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弯腰拾起染血的奏折,里头竟夹着太后母族私垦官田的契书。
“拖去喂惊鸿池的锦鲤。”
一道阴鸷的目光劈来,暴君皂靴碾过契书,雪色蟒袍下摆沾着霜露,“那些红白鱼儿,最爱啃话多的舌头。”他的声音虽低沉温和,但话语却令人不寒而栗。
邵小爷连忙躬身行礼,却嗅到暴君袖间浓重的三七味。
他盯着对方苍白指节上新增的刀伤,忽然想到什么,将袖中翡翠笔管双手奉上:“臣愚钝,解不开这机关。”
“解不开就砸了。”朱瘟随手掷向蟠龙柱,翡翠碎片里滚出颗蜡丸,“文人的心思,比这玩意儿脆多了。”
那蜡丸在邵小爷的掌心化开,露出半张漕运兵械图。
他望着暴君咳在帕子上的黑血,将图纸按在心口。
“臣愿为陛下分忧。”他说着,眸里演绎出七分赤诚。
“你倒是会挑担子。”暴君斜睨片刻,随即用佛珠缠上他脖颈,力道恰好卡在窒息边缘,薄唇轻启下出新的任务:“七日后秋狝,朕要看见虎豹笼里关着会说话的畜生。”
祖宗…
你比小日子还会整!
…
五更天,邵小爷丝毫不敢多睡,在案牍堆里挑出本《西铭》。
书页间夹满弹劾他的奏折副本,朱批却清一色写着“朕悦”。
呵…
该说不说,这暴君倒是蛮护犊子的。
他蘸着残茶在窗棂刚画了只断线纸鸢,就见宫墙外升起盏孔明灯,这具身子记忆袭来,是王相约见的暗号。
邵小爷简单梳洗下便坐上了赴宴的马车,指尖着西品官印的棱角,小太监办事倒是利索,老匹夫果真睡不安稳了。
恰时街边酒肆飘来俚曲小调,唱的是“云雁冲天阙,不过帝王鸢”。
他掀帘望去,正撞见孩童清澈的眸盯着他的车驾学舌。
“娘,这就是那个舔痔.…..”
妇人捂住孩童嘴的瞬间,夜枭卫的箭矢己钉入她发间木簪。
邵小爷盯着簌簌落下的桂花,忽然将整袋碎银抛向人群。
“哈哈哈本官就爱听实话,接着说!接着说!”他狂笑出生理盐水。
只是那碎银砸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却无一人敢拾。
他边笑边抛,车驾行过处,满地银光恍若星河倒坠。
过了片刻抛累了,笑累了,邵小爷倚着车壁暗自嘲弄。
这世道的舌头比箭矢金贵。
能杀人的从来都不是刀兵。
马车徐徐停在相府。
邵小爷在后园的假山密室里,见王恒权抚着翡翠扳指冷笑。
“邵大人攀上高枝儿,倒忘了是谁把你从窑子里捞出来。”
“下官日夜不敢忘。”邵小爷说着将虎符按在棋盘,“就像大人不敢忘三年前的黄河汛报。”他指尖轻推卒子过河,“您说陛下若知晓那三十万两修堤银变成了南海珊瑚..….”
话音未落,烛火骤灭的刹那,邵小爷将淬毒的茶汤泼向屏风。
夜枭卫破窗而入时,他正踩着那老匹夫最宠爱的清客,“告诉太后,下官这份投名状可还入她老人家的眼?”
呵…
三足鼎立,他最会和稀泥。
回宫复命的路上,邵小爷在朱雀大街买了包松子糖。
那摊主老妪颤巍巍地给他多塞了块麦芽饴,提醒了一句,“大人官服上沾了点灰。”他低头望去,云雁补子边缘果然缀着星点血迹,恍若南归雁阵掠过残阳。
…
文渊阁的晨钟撞散雾霭。
邵小爷在暴君案头放了盏桂花酿。
朱瘟披着染霜的狐裘,将弹劾他的奏折叠成纸船。
“爱卿可知,昨夜惊鸿池的锦鲤撑死了三尾?”
“臣明儿就减它们的饵料。”邵小爷笑着递上他早就备好的秋狝布防图,指尖在虎笼位置重重一点谄笑道:“陛下可知,崤山有白额吊睛猛虎,最会学人言语。”
暴君竖瞳流转晦暗,突然咬破他指尖,将血珠滴入酒盏。
“那畜生若说出'广开言路'西字,朕许你穿孔雀补子。”
“是。”邵小爷顾不得疼痛面带笑意,他望着酒液里晕开的血丝,恍惚间像是看见自己那辆坠崖的跑车。
油门到底的瞬间,仪表盘迸出的火花与此刻宫灯竟无二致。
呵…
常言道落子无悔,这疯子的棋局…老子下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