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渐歇。
最后一点冰剑虚影溃散的微光，彻底消融在枯竹墨影的尽头。
死寂。
连穿竹的风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那枯叶化为灰烬的最后一击，抽干了这片竹林最后的声响。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苍凉到骨髓深处的枯寂剑意，如同凝固的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间，压在叶知秋的心口。
没有胜利的侥幸，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劫后的麻木。她瘫倒在冰冷细碎的铁砂地上，脸颊贴着刺骨的凉意，全身的骨头像是被刚才那无形的威压碾碎又勉强粘合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内脏深处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像是被浓稠的墨汁浸染，不断地向内收缩、崩塌。
林岩……
她的视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旁边挪移。
视线模糊晃动，聚焦了数次才勉强看清。
他蜷缩在几步之外，像一尊被风暴摧折后丢弃的冰雕残骸。身上的冰晶几乎崩散殆尽，露出下面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那皮肤下，不再是纯粹的幽蓝脉络，而是无数细密的、如同瓷器皲裂般的暗红裂纹，如同地表下奔涌的熔岩正试图冲破最后的冰封囚笼。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抽搐，都让那些暗红裂纹急速扩张又收缩，将皮肤拉扯得几近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炸开！口鼻间，每一次微弱的吐息都带着灼热的淡金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瞬间消失的微小火星，又混杂着冰晶般的……暗红血沫？！
冰与火的战场……己经从体外……深入骨髓，在他体内……撕咬同归于尽？！
眉心的位置。那点至关重要的冰蓝光点……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点如同针尖大小的、极其黯淡的苍白印记，死死钉在那里，像狂风中最后一点将熄的残烛，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正是这点微弱的存在，与那些疯狂蔓延的暗红裂纹激烈地对撞、挤压，构成了一个濒临破碎的临界点，将他强行吊在生死一线间。
每一次心跳都是拉锯战的号角，每一次呼吸都是崩裂的前兆。
他能挺多久？
叶知秋不知道。视线中那片不断蔓延的黑暗几乎要将她拖入昏迷的深渊。她用残存的最后一点神智，死死咬住舌尖。
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行……要过去……要……帮他……
哪怕……只是靠近一点……
她试图调动那早己经榨干每一丝力量的身体。右臂是断裂般的剧痛，稍微一用力，眼前就炸开一片金光，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身体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铁砂，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每一根骨头都在错位。
动弹不得。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缓缓收紧。
就在这时……
嗡……
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声音。像是某种沉睡的……心跳？脉搏？
极其微弱。却沉重得如同大地在呼吸。
源头……就在身旁……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视线垂落。
身下。胖子的残躯。
之前那如同熔岩喷涌的狂暴脉动消失了。胸口的惨绿玉石碎片，连同它那狰狞的“熔炉核心”形态，都彻底凝固下来。此刻，它像是一块被烧融后强行冷却、又泼洒了灰烬的死铁残骸。但……就在这块死铁残骸覆盖的深处……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如同隔了千年的山岩、万载的冰川传来……
缓慢。滞涩。沉重。
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周遭那些暗红色的、如同金属苔藓般蔓延的冰冷脉络……也跟着微微舒张一下……
如同……
一头被重创的……石芯地兽……在死寂的灰烬下……积攒着最后的力量……试图……醒来？！
搏动带来的细微震动，透过冰冷的地面，微弱地传入叶知秋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这点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却像一个……支点。
一个在她意识彻底滑入黑暗前……最后的……支点！
她用尽灵魂里残余的最后一丝气力……不，不是力气……更像是一种……依托着这搏动的……本能……将自己那只勉强还能动一点的……左手……
一点……
一点地……
朝着林岩的方向……
贴着冰冷刺骨的铁砂地……
挪了过去……
冰冷的砂砾摩擦着伤口。每移动一丝，都像是在地狱的刀山上匍匐。
一寸……
两寸……
指尖终于……碰到了林岩冰冷的手……
只是指尖。
轻微的触碰。
“呵……”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气音，如同叹息，更像解脱。
世界……在手指触碰到林岩冰寒皮肤的瞬间……彻底地……
黑暗。
倾塌。
感官关闭。
声音消逝。
时间……停滞。
没有痛苦。
没有寒冷。
甚至连自我……都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迅速沉没、淡化……
唯有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心跳……
不知属于林岩……
还是胖子……
亦或是……
她自己……
成了这纯粹虚无中……唯一的存在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
一秒？
千年？
一缕新的……气流？
冰凉。
带着极其陈旧的……尘埃的味道……
不同于枯竹林的铁锈与焦枯……这是……一种封闭了无数岁月的……空旷的……腐朽与干燥？
气流拂过她因为失血而冰凉的脸颊。
某种……包裹感？
坚硬。冰冷。像是……某种岩石的表面？
背脊贴靠着的硬物带来的明确触感，强行撕裂了那片虚无的混沌。
叶知秋猛地睁开眼！
光线……微弱。却真实存在。
映入眼帘的……
不是枯死的剑竹。
不是冰冷的铁砂地。
而是……
一片……极其高旷、望不到顶的……弧形石穹！
石穹的弧度，却透着一股人工开凿的冰冷秩序感。表面并非光滑，布满了深深刻入的、纵横交错的、巨大而规则的几何棱线！棱线的交叉点微微凹陷，形成深不见底的点状黑洞！整个穹顶笼罩在一种如同永夜降临前最后一抹黯淡灰蓝的天光中，冰冷、孤寂，透着一股宇宙坟墓般的死寂威严！
这里……是哪里？！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瞬间……她确实还伏在竹林冰冷的地面上，指尖刚刚触到林岩的手……
一股巨大的惊悸冲上头顶！叶知秋挣扎着想要起身查看。
“唔！”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全身各处同时炸开！胸口如同被重物狠狠碾压过，一口气猛地呛在喉咙里，咳出带着腥味的血沫。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身体沉重得不似自己的，骨头像散了架的木偶，完全不听从大脑的使唤。
“嗬……嗬……”她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剧烈的喘息，勉强转动僵硬的脖子。
左侧。
林岩。
他就在身边。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如同凝固的冰雕。暗红色的裂纹遍布全身，那触目惊心的熔岩灼痕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焚成灰烬。但……他那紧蹙的眉头似乎有极其极其细微的……舒展？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口鼻间也不再是混乱的淡金火星与血沫交织，只剩下极其微弱、如同将死之人最后挣扎的灼热气息。
是那点眉心的苍白印记！
它在如此近的距离……在叶知秋几乎要昏迷的视线中……依旧亮着！！
虽然微弱得像晨曦前最后一颗残星，但那点纯粹到极致的“冷”，死死抵御着体内狂暴的“熔”，将他倔强地……钉在了人间！！！
紧绷的心脏骤然裂开一道缝隙。
还……活着……
叶知秋喉头一哽，酸涩得厉害。视线艰难地挪开，移向右侧……
目光……凝固了。
胖子。
就在她的另一边……更近一点的地方。或者说……他是靠着……什么？
一堵……冰冷粗糙的黑色石墙？
胖子那庞大而焦黑的残躯，就斜倚在那道冰冷的墙壁旁。凝固的姿态如同冷却后的火山岩，粗粝、沉重。覆盖在他体表的，那层由破碎的眼镜核心和惨绿玉石碎片强行熔合冷却后形成的、如同熔炉外壳般的暗红色结晶，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凝固状态。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龟裂纹理，甚至能看到下方焦黑皮肤龟裂的缝隙。胸口那惨绿玉石碎片的位置……彻底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向内深陷、形如巨大撞击凹痕的暗红斑块。
咚……咚咚……
那股沉重得如同隔世石心跳的搏动……
极其清晰地……
正从这个深陷凹痕的中心……
极其缓慢而滞涩地……
传递出来！！！
每一次搏动……都让那龟裂的暗红色结晶外壳……细微地……震动一下……表面的裂纹也随之……似乎扩大一丝……又或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微小地蠕动？！
而他那颗巨大、几乎被烤焦的头颅……
脸颊，深深陷入覆盖头部的粗糙结晶外壳中，只露出小半张炭黑的轮廓。那颗唯一的、勉强保留着人类特征的……右眼……
睁开了！！
眼球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浑浊状态！
深褐！浅金！暗红！惨绿！
几种诡异的色泽疯狂地搅动、融合、排斥！！如同一个被打翻的、混杂着金属熔液、冷却凝固血液、污秽冻液的染料桶！
没有焦距！
没有神智！
只有……
一种……
凝固的……
痛苦？
混乱？
或者说……
某种纯粹到只剩下……
存在……
与搏动的……原始状态？！
这恐怖的眼睛，正无意识地……茫然地……对着……石穹那死寂冰冷的顶点……
顺着胖子倚靠的墙壁向上……
叶知秋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那墙壁……不光是墙壁！
上面……有东西！
或者说……
这座……将他们容纳其中的……巨大、冰冷、死寂的圆形石室！
那高不可攀的穹顶！那冰冷的弧面棱线！那黑洞般的凹陷节点！
墙壁……冰冷的黑色，材质非石非铁，带着金属的光泽却又有岩石的粗砺。表面布满了……巨大的刻痕！
并非自然纹理。
每一道刻痕……都极其巨大！横跨整个环形墙壁！深可见底！
刻痕的走势……扭曲！狂放！却又蕴含某种……毁天灭地的锋芒！！！
它们不像被雕刻上去的……
更像是……
一柄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通天神兵……
曾经……
以毁天灭地之势……
斩劈在这墙壁内壁之上……
留下的……
永远无法愈合的……
创伤痕迹！！！
而那些斩痕的转折、交错的节点……
正对着胖子茫然睁开的浑浊巨眼的上方……
一面……极其古老的……石碑？
不！不是石碑！
更像是一块……被人以无上伟力……从某座巨大的碑体上……强行斩断剥落……再首接镶嵌进这环形石壁……的……巨大石碣！
其形制……
其质料……
其边缘断裂后又被强行磨平嵌入的痕迹……
都与这冰冷金属质感的石室……格格不入！！！
这面巨大石碣的顶端……悬刻着三个字！
字迹……
苍朴！
虬劲！
每一笔都像是一条将要腾空而去的……枯龙！
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一种……
万古枯寂！
孤傲绝伦！
却又……
生机欲绝……的……剑意！！！
——“守劍廬”
巨大的、古老的、铭刻着枯寂剑意的石碣下方……
胖子那浑浊混乱的巨眼……
茫然地望着……
死寂的穹顶……
而在石碣之下……
胖子巨大焦黑头颅倚靠的石壁凹陷处……
一块……颜色极其焦黑……如同被天劫雷火焚烧万次、精纯到极致又冷却凝结如琉璃……
约莫巴掌大小……
形似……折断枯竹剑尖的……焦墨色石片……
正静静地……
半嵌在冰冷的墙壁里……
石片边缘……
一滩……
极其新鲜、尚未完全凝固的……
暗红色血迹……
如同有生命般……
正沿着石片光滑的焦墨表面……
极其缓慢地……
晕染开去……
那晕染的形态……勾勒出的……
赫然是……
**一条……
刚刚……
**在叶知秋眼角残留的……
泪痕……
如出一辙的……
断点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