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如同巨大的深蓝丝绒覆盖了阳苴咩城,太和宫内灯火辉煌,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夜宴在临水的“澄碧台”拉开帷幕。此宴,一为远道而来的罗次部贵客接风洗尘,二为庆贺王子世隆的诞生,其意义非同寻常。
澄碧台三面环水,此刻,洱海的波光在月色与灯火的映照下,碎金般荡漾。平台上,无数新制的宫灯高高悬挂,流光溢彩。灯罩匠心独运,不再是单一的皇家明黄,而是巧妙地将罗次部靛青色的古老图腾与南诏新创的、象征王权与力量的“迦楼罗火纹”融合交织,绘制其上。灯光透过轻薄彩绘的绢纱,将斑斓流动的光影投射在光滑如镜的台面、宾客的衣袍上,更倒映在粼粼的水波之中,如梦似幻。空气中,烤全羊金黄焦脆的焦香、洱海银鱼烹饪后的极致鲜甜、以及罗次部特有的、用高原青稞酿造、后劲十足的醇厚酒香,交织弥漫,刺激着所有人的感官。
劝丰祐高踞主位,身着十二章纹玄色常服,气度雍容。他的身旁,越嘉晗怀抱裹在明黄襁褓中的世隆,产后虽显虚弱,但眉宇间那份沉静与隐隐透出的坚韧,让她在珠围翠绕中依旧光彩照人。阿娜夫人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坐于右首首位,靛蓝盛装在璀璨灯火下更显庄重神秘,她身侧是罗次部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左首首位,则坐着首辅清平官段宗榜,他脸上挂着惯有的、滴水不漏的温和笑容,其下是六曹官员及蒙义、高晟等心腹武将。值得注意的是,被勒令“闭门思过”的王嵯巅虽未出席,但其派系的几名核心将领,如面色阴沉的铎逻望副将等人,也被“恩准”列席,只是位置安排在末端,神情郁郁,如同笼罩在阴影里。
宴席伊始,气氛尚算和煦。劝丰祐率先举杯,言辞恳切,盛赞罗次部世代忠勇,拱卫东北,感谢阿娜夫人不辞辛劳亲临探望。段宗榜等人也纷纷起身附和,言语间对罗次部的勇武、王妃的贤德、王子的祥瑞极尽赞美恭维之能事。宫廷乐师奏起精心编排的“天启新乐”,融合了南诏悠扬的芦笙、吐蕃雄浑的法号与一丝中原丝竹的婉转。舞姬们身着特制的新式舞衣,面料采用了织绣局最新的“点苍春色”南锦,纹样则巧妙融合了蜀锦的华美精致与南诏蜡染的奔放色彩,在乐声中翩跹起舞,身姿曼妙,衣袂翻飞,如同朵朵绽放于水面的奇花。
然而,当酒过三巡,醇厚的青稞酒与宫廷佳酿在宾客体内蒸腾出微醺之意时,席间的暗流开始涌动。段宗榜放下手中的夜光杯,指尖习惯性地捻着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他的目光状似随意地在席间扫过,掠过阿娜夫人沉静如水的脸庞,最终稳稳落在了主位上的劝丰祐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低了周围的谈笑与乐声:
“陛下,”段宗榜起身,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今王子世隆殿下喜降王庭,罗次夫人又不辞辛劳,千里迢迢亲临道贺,实乃我南诏双喜临门,国运昌隆之吉兆啊!”他率先举杯,殿内众人无论心思如何,皆随之起身举杯相贺。段宗榜饮罢杯中酒,话锋却如同蜿蜒的毒蛇,悄然一转,笑容愈发显得“诚恳”: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英姿勃发,乃南诏中兴之主。如今王子初诞,天降祥瑞,青鸳护体,实乃祖宗庇佑,万民之福!然……”他刻意顿了一顿,目光再次扫过阿娜夫人,声音带着一丝“忧国忧民”的沉重,“王子殿下尚在襁褓,后宫之中,仅有青鸳王妃一位女主。为宗庙社稷计,为王子殿下将来手足情谊计,更为维系我南诏各部与王庭血脉亲情、使江山永固如铁桶计,老臣斗胆,冒死进言——陛下何不趁此吉时,广选秀女,充盈后宫?我南诏各部,人杰地灵,段氏、蒙氏、爨氏,皆乃股肱之族,淑女如云。便是如罗次这般世代忠勇、功勋卓著的大部,”他的目光最终定在阿娜夫人脸上,笑容加深,“想必亦有才貌双全、德容兼备的待字闺秀。若能遴选贤德淑媛入宫,侍奉陛下左右,一则可为王子殿下增添手足臂助,二则更能使各部与王庭心连心、血脉融,共筑我南诏万世不拔之基业!此乃老臣一片赤诚,万望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倾入滚油!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原本悠扬的乐声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骤然低了下去,只剩下单调的余音在尴尬的空气中飘荡。所有目光,或惊愕,或玩味,或紧张,或愤怒,齐刷刷地聚焦在段宗榜和阿娜夫人身上。这看似冠冕堂皇、为国着想的提议,实则暗藏无数淬毒的锋芒!
染指后宫: 广选秀女?若再开大选,以段氏如今在朝堂的根深蒂固,必然能借机将更多族中女子塞入后宫,编织起一张更严密的后宫势力网,进一步掌控内廷,钳制王妃。
架烤罗次: 特意点出罗次部,表面是抬举尊崇,实则是将阿娜夫人架在火上烤!若罗次部顺势也送女入宫,则等于主动跳入后宫争斗的泥潭漩涡,势必产生微妙竞争;若罗次部拒绝,则显得对王庭不够“亲近”,对“巩固邦谊”缺乏诚意,正好授人以柄。
离间之始: 更深层的目的,是在王子初生、罗次部来朝这个敏感时刻,在王室与罗次部之间埋下一根刺。无论罗次部如何回应,都可能引发后续的猜忌与嫌隙。
阿娜夫人端着那只盛满琥珀色青稞酒的银碗,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她脸上依旧是那副被高原风霜雕刻出的、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段宗榜那番机关算尽的话语只是掠过耳边的微风,未能在她心湖激起半分涟漪。她甚至没有抬眼看段宗榜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她的目光,温和而专注地越过众人,落在女儿越嘉晗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上,眼神深邃,如同在凝视着罗次部未来的星辰。
劝丰祐心中冷笑连连,如同冰湖下涌动的暗流。段宗榜这只老狐狸!借着他儿子降生、罗次部来朝这千载难逢的“吉时”,又一次将贪婪的手伸向了他的后宫!妄图用“宗庙社稷”、“江山永固”的大帽子来压他,行扩张私欲之实!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修长的手指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璀璨的灯火下荡漾出迷离的光晕,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清平官所虑……”劝丰祐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掌控全场的力量,“确是老成谋国,思虑深远之言。王子初诞,孤心甚慰,此乃上天赐予南诏之福。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决断,“选秀之事,关乎宫闱法度,维系国体尊严,非同小可,岂能轻率而行?王妃仁德贤淑,掌理后宫,上下清宁和睦,孤心甚安。值此王子尚在襁褓,王妃产后需静养调息之际,若大张旗鼓遴选秀女,非但扰了王妃休养,于王子殿下幼弱之体,恐亦非福祉。” 他先以王子需要清净、王妃需要休养为由,轻描淡写地将段宗榜这看似“大义凛然”的提议挡了回去,理由充分,让人无从辩驳。
紧接着,劝丰祐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越过众人,含笑投向阿娜夫人。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晚辈对长辈的亲昵,更有着君王对重臣的敬重,语气也变得格外恳切:
“不过,清平官提及各部淑女,倒是提醒了孤一事。说起罗次部与我南诏,世代血盟,情谊之深厚,远超寻常君臣。犹记当年孤初登大宝,东北不稳,正是越格首领与夫人,亲率罗次健儿,力拒吐蕃于石门之外,方保我东北门户不失!此等忠勇,孤刻骨铭心。” 他巧妙地提起罗次部的功勋,既是对阿娜的安抚,也是对段宗榜的敲打。殿内众人,尤其是罗次部长老和蒙义等武将,脸上都露出感怀之色。
“孤听闻,”劝丰祐继续道,目光炯炯,“夫人与越格首领膝下,除嘉晗这掌上明珠外,尚有一位爱女,名唤阿月,年方及笄,正值妙龄。此女性情爽朗明快,如坝子清风,更难得的是弓马娴熟,骑射之术冠绝罗次,有‘罗次明月’之美誉?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段宗榜脸上那万年不变的笑容,终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惊疑。
阿娜夫人终于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向劝丰祐的注视,坦然道:“陛下所言不差。阿月那丫头,自小在坝子上长大,性子是野了些,像匹没笼头的小马驹,只爱纵马放鹰,追逐山风。宫廷里的规矩礼数,繁文缛节,怕是半点不懂,难登大雅之堂。”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巧妙地堵住了任何可能将阿月与“选秀”联系起来的企图。
“诶,夫人此言太过自谦了!” 劝丰祐朗声笑道,语气更加热络真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欣赏,“孤尝闻,罗次儿女,性情最是真挚坦荡,胸襟最是开阔如天。阿月姑娘既有‘明月’之誉,其皎洁不凡,孤心向往之。说来也巧,” 他话锋再次轻巧地一转,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孤之堂弟,晟德柱亲王(寻阁劝之女所出),年方十七,性情温润如玉,却也自幼好习弓马,骑射之术颇得蒙义将军赞赏。孤每每观之,常觉其温雅有余而勇毅稍逊,正需一位如明月般明朗、如山风般飒爽的伴侣,方能相辅相成,刚柔并济。”
他目光灼灼,在阿娜夫人与席间众人脸上扫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为亲人觅得良缘的欣喜与帝王指婚的决断:
“今日听夫人提及阿月姑娘,孤观此二人,年岁相当,性情相投,一静一动,一温一烈,实乃天造地设之佳偶!夫人!越格首领!孤今日便厚颜做一次月老,斗胆恳请二老割爱,允准将‘罗次明月’阿月姑娘,下嫁于孤之堂弟晟德柱亲王!如此,则罗次部与南诏王族,亲上加亲,永结秦晋之好!孤必以公主之礼迎娶阿月姑娘,绝不使其受半分委屈!不知夫人与首领,意下如何?”
神来之笔!
劝丰祐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其精妙之处,堪称西两拨千斤的神来之笔:
堵段氏之口: 你不是口口声声要“联姻巩固关系”、“维系血脉亲情”吗?好!孤就联!而且联得更大,更亲!但不是塞进孤的后宫,而是嫁给我的堂弟、堂堂亲王!既全了你“亲上加亲”的冠冕名头,又彻底绝了你段氏再借选秀之名染指后宫、扩张势力的念想!段宗榜只觉得胸口一闷,仿佛被无形的重拳击中,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彻底僵住,眼底的阴霾浓得化不开。
安罗次之心: 将罗次部首领的嫡亲嫁给南诏亲王,地位尊崇无比!这是对罗次部世代忠诚的最高嘉奖与无上信任!是将罗次部更深地、以最尊荣的方式绑定在王权核心!而且,阿月那野马般的性子,嫁与同样好武、性情温雅的亲王,纵马同游,射猎山林,远比被禁锢在深宫高墙之内勾心斗角要自由快意得多!罗次部上下,岂有不欣然接受的道理?
固东北边防: 晟德柱亲王若娶阿月,其封地(劝丰祐心中早有计较,必将其封在毗邻罗次部、扼守东北咽喉的重镇)便与罗次部形成牢不可破的血亲联盟!这将是抵御吐蕃东侵、震慑滇东爨部不稳势力的钢铁屏障!其战略意义,远非一桩单纯的政治联姻可比。
分权臣之势: 将罗次部这股强大的、只效忠于王室的部落力量正式引入王族核心圈层,对盘踞朝堂的段氏、对蛰伏府中的王嵯巅残余势力,本身就是一柄悬顶的利剑!这股力量的存在,足以让他们在妄动之前,三思而后行!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劝丰祐这石破天惊、却又合情合理的提议震得目瞪口呆。段宗榜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勉强维持的平静面具下,是翻江倒海的恼怒与挫败。王嵯巅派系的将领们面面相觑,交换着震惊、忌惮又无可奈何的复杂眼神。蒙义、高晟等忠于劝丰祐的武将,则难掩振奋之色,看向年轻君王的目光充满了钦佩。
阿娜夫人眼中精光爆闪,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她瞬间便洞悉了劝丰祐此举背后环环相扣的深远用意!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儿越嘉晗。越嘉晗怀抱世隆,正迎向母亲的目光,那双澄澈的眸子深处,闪烁着智慧与鼓励的光芒,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阿娜夫人心中再无半分疑虑!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高原的豪迈与决断都吸入胸中,放下手中沉甸甸的青稞酒碗,右手再次有力地抚上心口,朗声回应,声音洪亮,带着罗次人特有的爽利与斩钉截铁:
“陛下天恩浩荡!能得陛下金口玉言,亲为小女阿月赐婚,许配晟德柱亲王殿下,实乃我罗次部阖族上下,百年难遇之无上荣光!越格与我,绝无异议!阿月那丫头,性子虽野,能得亲王殿下不弃,侍奉左右,是她的福气,更是我罗次部祖灵庇佑!罗次部上下,感念陛下隆恩!必当恪守本分,不负陛下信重!” 她答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扭捏,更将“侍奉亲王”摆在首位,姿态放得极低,却更显其诚意拳拳与对王命的绝对遵从。
“好!好!好!” 劝丰祐抚掌大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畅快之情溢于言表,“此乃天作之合,大喜之事!待王妃凤体康健,王子世隆百日之庆时,便为晟德柱亲王与阿月姑娘行纳彩之礼!孤要亲自为堂弟主婚,普天同庆!” 他霍然起身,高举手中的夜光杯,环视全场,意气风发,“来!为南诏与罗次永世血盟之好!为亲王与明月天定良缘!满饮此杯!”
“贺陛下!贺亲王!贺罗次部!” 殿内众人,无论心思如何翻涌,此刻皆被这气氛裹挟,纷纷起身,高举酒杯,山呼海啸般的庆贺声在澄碧台上空回荡,压过了洱海的涛声。段宗榜也只能强压下满心不甘,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液入喉,却如同烧灼的毒药,苦涩难当。他本想借机设局,却不料反被劝丰祐利用,轻描淡写间便促成了一桩对王权稳固、对强化罗次部忠诚、对分化权臣势力都大有裨益的战略联姻!这少年君王的心机、手段与魄力,己然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
澄碧台上,乐声重新激昂响起,舞影更加婆娑曼妙。水波潋滟,灯影迷离。劝丰祐的目光带着掌控者的从容,掠过席间强颜欢笑的段宗榜,扫过阴影中神色愈发阴沉的王氏将领,最终,温柔而坚定地落在越嘉晗与她怀中安睡的世隆身上。案头的青灯,光芒温润而执着,映照着婴儿额心那流转着神秘微光的青鸳印记,也映照着少年君王眼中,那越发清晰、越发璀璨的自信光芒——那是洞悉全局、执掌未来的光芒。
阿娜夫人看着女儿沉静的侧颜,看着外孙襁褓中那小小的、带着无限希望的青鸳印记,又望向水波灯影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劝丰祐,端起桌上满满的青稞酒,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如同燃烧的火线滚过喉咙,带来灼热的刺痛,也带来血脉贲张的力量。她心中默念,如同古老的誓言在血脉中回响:嘉晗,我勇敢的女儿,你选择的这条荆棘丛生、血火交织的王者之路,阿妈看到了,罗次部看到了。愿祖灵“米斯”永世庇佑,愿青鸳圣光永恒指引!这盘以苍洱为枰、以国运为注、交织着权谋与热血的大棋,终将在东北边陲,在罗次之月升起的地方,落下那决定乾坤的——制胜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