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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苍洱根苗

王嵯巅的班师队伍,裹挟着从蜀地八百里沃土榨取的血肉精华,如同一条臃肿而疲惫的黑暗巨龙,终于蜿蜒爬回了苍山洱海环抱的故土。阳苴咩城(今大理古城)的太和门外,劝丰祐亲率文武百官相迎。黑压压的人群与牲畜、堆积如山的箱笼辎重,散发着汗臭、血腥、牲畜粪便与绝望混合的浓烈气息,几乎堵塞了城门。劝丰祐的目光扫过那无数张麻木惊惶的唐民面孔,掠过一车车封存严密的典籍图册,最后定格在铠甲染尘、铁面冷硬的王嵯巅身上。

“爱卿辛苦了!”劝丰祐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渲染的激昂,“此乃存续国本之壮举!当勒石记功,传颂后世!”

王嵯巅单膝跪地,声音透过铁面,沉闷如雷:“臣,幸不辱命!成都府库,尽入囊中;西川精华,皆归王土!此乃陛下洪福,南诏天命所归!”他身后的将领与酋长们,眼神里跳动着尚未完全平息的贪婪与亢奋。

盛大的凯旋仪式与论功行赏持续了三日。金银、田宅、奴隶的赏赐流水般泼洒出去,暂时掩盖了这份“功勋”背后的血腥与疮痍。然而,仪式结束,喧嚣散尽,一个冰冷而艰巨的问题沉甸甸地压在了劝丰祐和南诏朝廷的心头:如何消化这数万来自异国的“财富”?如何让这些流淌着唐民血脉的工匠与农人,真正成为滋养南诏的“根苗”?

张德水被分在了“水工营”。他们这些通晓水利的工匠及其家眷,被安置在苍山十八溪中最大的阳南溪与莫残溪下游交汇处一片新开辟的聚居区。此地潮湿泥泞,简陋的竹木棚屋如同雨后蘑菇般杂乱生长,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薪柴的烟雾和泥土的腥气。与成都平原的温润富庶相比,高原的清冽空气与强烈的日照让许多人水土不服,病倒了一片。孩童的啼哭日夜不绝。

“张工头,”一个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的年轻工匠凑近张德水,声音虚弱,“这溪水……看着清,可烧开了喝下去,还是拉肚子。好些人撑不住了。”

张德水蹲在刚挖了一半的引水渠边,抓起一把潮湿的泥土搓捻着。他抬头望向云雾缭绕的苍山雪顶,又低头看着脚下浑浊的泥水。都江堰“深淘滩,低作堰”的六字诀在他脑中翻腾,但这里不是岷江冲积扇,这里是陡峭的苍山脚下,水流湍急,雨季山洪暴虐,旱季又可能断流。他心头沉甸甸的,一种被强行嫁接、根基不稳的恐慌感挥之不去。

“不是水的问题,是地气。”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张德水回头,见是那位曾在匠营有一面之缘、通晓堪舆的老学究李夫子(李淳),他抱着几卷发黄的书册,也分到了水工营。“《禹贡》有云:‘厥土青黎,厥田下上。’此间土色赤褐,质黏而沉,湿气郁结,易生瘴疠。饮水需引活泉,或掘深井取地下水,方为上策。”

张德水眼睛一亮,仿佛在绝望的泥沼中抓住了一根稻草:“李夫子!那依您看,这引水渠该如何定线?还有这聚居地的排水……”

李夫子苦笑着摇摇头:“纸上谈兵易,实地勘定难。需观山势,察水脉,辨土质。老夫这点微末见识,还需张工头这样的行家去践行啊。”他拍了拍怀中书卷,“不过,农桑所那些《耒耜经》抄本里,倒有在丘陵坡地开梯田、修陂塘的法子,或许可参详一二。”

就在这时,一队身着南诏低级官服的吏员在持刀士兵的簇拥下走来,为首的是个面色倨傲的年轻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张德水?李淳?”

“正是小人。”

“王命!”吏员展开一卷简短的文书,“着尔等速勘阳南、莫残二溪水势,十日内呈报引水、筑坝、开田可行之策!若延误或无能,尔等连同家眷,皆贬为苦役!”命令冰冷,不容置疑。恐惧瞬间攫住了水工营的所有人。

劝丰祐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这些被掳来的“财富”。他们必须在异乡的土地上,用异乡的水土,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便是弃子。生存的压力,压过了离乡的悲苦。张德水深吸一口气,挺首了佝偻的脊背,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小人遵命。请上官拨给皮尺、木桩、墨斗,再派几个熟悉本地山势水情的向导。”

与阳苴咩城山脚下的湿冷泥泞不同,鄯阐府(今昆明)坐落在浩渺滇池北岸,气候更为温和。被分派至此的工匠,主要是织锦、营造、军器三类。

赵铁山被塞进了鄯阐城东北角新设的“军器坊”。这里戒备森严,高墙深垒,空气中终年弥漫着炭火、金属和汗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巨大的工棚里,炉火熊熊,锤打声、淬火声、锯木声震耳欲聋。赵铁山麻木地站在一座新砌的锻炉旁,看着南诏工匠笨拙地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试图打造弩机的望山(瞄准器),却始终无法掌握淬火的火候和力度,成品不是太脆易折就是太软变形。

“废物!”监工的南诏小头目暴怒地一脚踹翻那个沮丧的工匠,操着土语大骂。他目光凶狠地扫过一旁沉默的唐匠,最终停在赵铁山脸上,用生硬的汉话吼道:“你!蜀中来的!听说你手艺好!过来!做出合格的望山!不然,今晚别想领粥!”

赵铁山佝偻着背,慢腾腾地走过去。他粗糙的手指拿起那块报废的望山,又掂了掂旁边粗糙的铁料,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他默默地生火、鼓风、夹起铁料放入炉中,眼睛紧盯着火焰颜色的变化。当铁块烧至一种特定的橘红色时,他猛地夹出,放在铁砧上,小锤如雨点般精准落下,瞬间勾勒出望山的雏形。他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锻造杀人利器,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最后,他将成型的望山浸入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泛着奇异油光的陶罐液体中。

“嗤——”一股白烟升起,带着奇特的味道。

待望山冷却取出,乌黑发亮,边缘泛着幽幽的蓝光。赵铁山随手拿起旁边一把南诏人的劣质砍刀,用望山锋利的边缘猛地一划,刀刃上顿时出现一道深深的豁口,而望山边缘丝毫无损!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南诏工匠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小小的金属部件。监工头目脸上的怒容变成了贪婪的惊喜,他一把夺过望山,反复查看,又用刀砍了几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好!好!汉狗……不,赵师傅!好手艺!赏!今晚加肉!”

赵铁山面无表情地退回到阴影里,仿佛刚才那神乎其技的表演与他无关。只有他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这保命的技艺,此刻却像毒药般灼烧着他的心。他怀中那几枚精巧的弩机零件,冰冷地贴着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在鄯阐城南一片规模宏大的新织造工坊内,气氛则压抑得令人窒息。数百架织机排列整齐,大部分却空置着。刘文远和他带来的织工们,连同被掳来的本地善织的“白蛮”女子,被勒令在此日夜赶工。空气中飘荡着劣质丝线的气味和无声的绝望。

“啪!”皮鞭抽在织机上的声音格外刺耳。一个南诏女监工厉声呵斥着一名眼神呆滞、动作缓慢的年轻织娘:“蠢货!这‘陵阳公样’的花鸟要灵动!要活起来!不是让你绣死鸟!再绣不好,今晚别吃饭!”

那织娘正是刘文远的女儿刘巧儿。她身体一颤,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手中那块未完成的锦缎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怀中,那块从成都带出来的蜀锦残片,被她偷偷缝在了里衣上,紧贴着心口。那上面精美绝伦的花鸟,是她对故乡最后的念想,也是压垮她的巨石——她无法在这异族的皮鞭下,复刻出那份属于故土的灵动与骄傲。

刘文远在不远处的织机前佝偻着背,手指机械地穿梭引线。他听着女儿的啜泣,心如刀绞。他抬头望向工坊高高的窗户,窗外是鄯阐城低矮的民居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滇池一角。故乡的锦江春色,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化作无声的呜咽。

阳苴咩城,太和宫深处,芳沁殿内药香袅袅。越嘉晗的孕肚己十分明显,她斜倚在铺着柔软锦垫的矮榻上,听着心腹侍女低声汇报着西京与东京两地安置唐人工匠的情形。

“水工营那边,张德水和李夫子带着人日夜勘测溪流,据说己有初步引渠筑坝的草图,只是所需人工物料甚巨……病倒的人也不少,都是水土不服。”

“鄯阐军器坊,有个叫赵铁山的老匠,一手淬火绝技震住了所有南诏工匠,监工己上报,请求厚待……织造坊那边……不太好,进度缓慢,尤其那个通晓‘陵阳公样’的刘家女儿,似乎……心绪郁结,难以成工。有监工建议……用些‘狠’手段。”

侍女的声音带着不忍。越嘉晗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的小生命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心绪的波动,轻轻踢动了一下。她澄澈的眸子望向窗外庭院中一株移植不久、尚显萎靡的西川海棠,额心的青鸳印记流转着温润而悲悯的光华。

“狠手段?”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告诉鄯阐府管事的人,织造是精细活,逼得太狠,丝线会断,人心会死。我要的是活着的‘陵阳公样’,不是一具行尸走肉绣出的死物。那个刘家女儿……若有闲暇,可允其独处片刻,看看花,透透气。所需丝线染料,尽量满足,不得克扣。”

“可是王妃,王上那边催得很紧,要尽快看到蜀锦贡品……”侍女有些犹豫。

“王上要的是南诏的强盛,不是几匹急就章的锦缎。”越嘉晗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根基不稳,纵有华服,亦难长久。去办吧。至于水工营……所需物料,你持我令牌,从内库酌情拨给,莫要耽误了春耕引水。”

“是。”侍女恭敬退下。

越嘉晗的目光重新落在那株海棠上。强行移植的花木,尚需精心呵护才能成活,何况是活生生的人,是千年积淀的文明?劝丰祐的掠夺之策,如同剜肉补疮,解了燃眉之急,却留下了巨大的隐患。这些被强行播撒的种子,带着血泪与怨恨,若不能妥善安置,假以时日,恐非南诏之福,反成心腹之患。她深知劝丰祐此刻正沉浸于获得巨量工匠财富的亢奋中,听不进这些逆耳之言。她所能做的,唯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悄悄拨亮一盏微弱的灯,试图温暖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异乡之根。

然而,深宫之中,并非只有这一盏灯。武德殿的烛火下,劝丰祐正与王嵯巅及几位心腹重臣议事。巨大的西川舆图旁,摊开着张德水等人呈上的苍山水利初稿和王嵯巅转呈的赵铁山所制精良弩机部件。

“好!甚好!”劝丰祐抚掌大笑,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有此利器,有此良工,何愁我南诏不强?王将军,东京军器坊要全力运转!孤要三千劲弩,武装新军!张德水的引水策,清平官速速核议,开春即动工!务必要让苍山十八溪之水,尽为我所用,灌溉万顷良田!”

王嵯巅铁面后目光森冷:“陛下,利器在手,更需铁血之师驾驭。臣观新迁之民,多有怨望怠惰之心。鄯阐织造坊进度迟缓,即是明证。臣以为,当施重典!凡有怠工、私逃、煽动不满者,立杀无赦!以儆效尤!使其知王命不可违,南诏不可逆!”

一位老清平官面露忧色:“王将军所言虽为治乱之道,然杀戮过甚,恐失人心,亦损劳力。不若效仿唐制,行匠籍管理,按技艺高低,分等定粮,有杰出贡献者,赐予田宅,甚至……允其子弟习文识字?如此,或可收其心。”

“习文识字?”王嵯巅冷哼一声,“汉家文墨,尽是蛊惑人心、动摇根基之物!岂可轻授?匠人,有手艺足矣!当如牛马,鞭策驱使即可!”

劝丰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王嵯巅的酷烈与他掠夺时的授权一脉相承,简单有效。但老清平官的话,也让他想到了越嘉晗偶尔流露出的忧思。他沉吟片刻,手指敲击着御案上那精巧的弩机望山,缓缓道:“匠籍管理,可行。按技定粮,有突出功绩者,赐田宅也可。然习文一事……暂不可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至于人心怨望……王将军,东京、西京两地,增派监工与军士。孤只要结果——弩机、锦缎、良田!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有冥顽不灵者,杀!”

冰冷的“杀”字,为唐人工匠在南诏的生存定下了残酷的基调。王嵯巅躬身领命,铁面后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文明的种子被强行播下,覆盖它们的,却是严冬般酷烈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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