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沉重的鼓声还在黎明的薄雾中回荡,太极宫紫宸殿内却己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投下森严的阴影。空气凝滞,唯有几缕游丝般的香烟从御座旁的错金博山炉中逸出,试图驱散那无形却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
一份来自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府的密奏,正摊开在御案明黄的锦缎之上。墨迹淋漓,仿佛还带着蜀地深秋的湿冷与不祥的气息。上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炭块,灼烤着御座之上少年天子李豫的神经。他不过十五岁,身量尚未长足,那身繁复厚重的十二章纹衮服几乎将他压垮。冕旒垂下的白玉珠串微微晃动,遮蔽着他苍白面容上竭力维持的帝王威仪,以及那双深藏其后的、属于少年的惊惶。
“陛下,”兵部尚书王缙的声音嘶哑,打破了令人难耐的沉默。他须发皆张,眼中布满血丝,那份密奏的抄本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杜元颖……杜元颖闯下泼天大祸了!”
他猛地将抄本重重拍在身前的象牙笏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殿中群臣一阵骚动。
“西川节度使杜元颖,不禀中枢,不恤边情,擅自纵兵!悍然越境,焚掠南诏宁河外三寨!屠戮边民三百余口!掳掠青壮为奴,抢尽粮秣!妇孺……妇孺亦未能幸免!”王缙的声音因激愤和一种深沉的恐惧而颤抖,“陛下!此乃丧心病狂!此乃……此乃引火烧身啊!”
死寂再次降临,比刚才更甚。许多大臣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杜元颖在西川的跋扈贪婪,朝中并非无人知晓,但谁也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将刀锋首接捅向名义上臣服于大唐的南诏!
“砰!”一声闷响。御史中丞李栖筠,这位以刚首著称的老臣,须发戟张,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的金砖似乎都为之震动。他双目喷火,声音如同滚雷炸响,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丧心病狂!岂止是丧心病狂!杜元颖此举,形同叛逆!南诏虽为边鄙,然自劝丰祐继位以来,谨守臣礼,岁贡不绝,去岁中秋还遣使献驯象、铎鞘,言辞谦恭!其王妃越氏,更在境内兴修水利,引种稻谷,抚育孤幼,颇有贤名!杜元颖不思绥靖安边,竟为区区财货粮秣,悍然屠戮其寨,戮其妇孺!此等暴行,天理难容!陛下!臣请即刻锁拿杜元颖回京问罪!枭首示众,以儆效尤!更需遣使星夜赶赴太和城,向劝丰祐谢罪!否则……否则西南危矣!社稷危矣!”他情绪激动,说到最后,声音竟带上了哽咽。
李栖筠的咆哮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朝堂上炸开了锅。
“李中丞所言极是!杜元颖该死!”立刻有清流言官附和,义愤填膺。
“屠戮边民,形同寇仇!此风绝不可长!”
“必须严惩!否则何以服西夷?何以安边陲?”
然而,一片谴责声中,一个阴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李中丞稍安勿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元载缓缓从班列中踱出,紫袍玉带,气度雍容,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淡然笑意。他目光扫过激愤的群臣,最后落在御座上那微微颤抖的少年天子身上。
“杜使君行事操切,确有不妥。”元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中的喧哗,“然则,边事复杂,非我等深居长安者所能尽知。杜使君奏报称,南诏边民屡有越境盗掠,杀伤唐民,其寨更似匪巢,藏污纳垢。他纵兵清剿,亦是事出有因,为保境安民计……”
“元相!”李栖筠怒不可遏,厉声打断,“清剿?屠寨三百口,妇孺不留,掳掠为奴,这是清剿?这是禽兽之行!南诏若有越境为盗者,擒其首恶,交付南诏处置,方为正理!何至于此?杜元颖分明是贪其财物,纵兵为盗!元相岂可为其开脱?!”
元载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李中丞言重了。本相只是提醒诸位,兼听则明。杜元颖或许手段酷烈,但其心,未必不是为大唐计。”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刻意的忧虑,“我所深忧者,并非杜元颖一人之过,而是……南诏王劝丰祐,会如何想?会如何做?”
他环视殿中,目光锐利如针:“劝丰祐,非等闲之辈!继位以来,整军经武,其志不小!其妃越嘉晗,出身神秘罗次部,据说身怀异术,更在境内大兴农工,收揽流亡,开垦梯田无数!其国仓廪渐实,兵甲日精!洱海之利,苍山之险,尽为其所用!如此励精图治,岂甘久居人下?”
元载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熄了部分主战派的怒火,更在更多大臣心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元相所言……不无道理啊。”户部侍郎崔圆忧心忡忡地出列,他掌管钱粮,最怕战端,“南诏近年确是气象不同。若劝丰祐借此屠寨之机,煽动民愤,举国复仇……西川兵力空虚,杜元颖又刚愎自用,恐难抵挡!一旦战火燃起,剑南道糜烂,粮秣转运千里,耗费何止亿万?去岁河东旱蝗,今岁关东又有水患,国库空虚,百姓疲敝,实不堪再启西南战端啊!”
刑部侍郎颜真卿排众而出,他面容方正,目光如炬,一身绯袍正气凛然:“崔侍郎所虑固是实情!然则,正因南诏渐强,劝丰祐其志非小,杜元颖此番暴行,才更是授人以柄!将一把足以燎原的烈火,亲手递到了劝丰祐手中!若我朝此时不严惩杜元颖,不向南诏明示朝廷公义,反而遮遮掩掩,甚至如元相般为其曲意开脱,劝丰祐会如何看待长安?他只会认为朝廷软弱可欺,默许边将暴行!更会助长其不臣之心!届时,他若以此为名,起兵复仇,裹挟西南诸蛮,则祸患更烈!”
颜真卿声如洪钟,字字砸在金砖地上:“当务之急,必是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处置杜元颖,枭其首级,传示边关!向南诏昭示朝廷法度!再遣重臣,携陛下抚慰诏书,厚礼,速赴太和城,向劝丰祐陈明朝廷立场,言明杜元颖乃一意孤行,朝廷绝不姑息!如此,或可消弭其冲天怨愤,堵死其兴兵借口!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若一味忧虑南诏有二心而不敢自清,则二心必生!若吝惜处置一个罪将而动摇国本,则悔之晚矣!”
“颜侍郎好一个‘釜底抽薪’!”元载轻轻击掌,嘴角却勾起一抹讥诮,“然则,颜侍郎可曾想过,杜元颖乃朝廷封疆大吏,一方节度!若仅凭南诏一面之词,未加详查,便将其枭首传边,朝廷威严何在?天子威信何存?岂不让天下藩镇齿冷心寒?若人人自危,谁还为陛下守土安民?”他目光扫过殿中几位掌握实权的节度使留后和勋贵,话中之意不言自明。
“更何况,”元载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阴鸷,“劝丰祐与其王妃,在境内广纳流亡,开垦荒田,所纳者,有多少是我大唐的逃户、罪囚?其兴修水利,整饬武备,所图者何?仅仅是为了吃饱穿暖?其王妃越氏,身负异术,常行‘神迹’,蛊惑人心,边民只知有王妃,而渐忘有朝廷!此等行径,岂是安分守己之臣属所为?杜元颖或许鲁莽,但其对南诏的警惕,未必全无道理!今日若因畏惧其报复而自断臂膀,严惩边帅向其低头,明日,劝丰祐的胃口,只会更大!其狼子野心,必将昭然于天下!”
“狼子野心?证据何在?”李栖筠怒斥,“仅凭臆测,便要构陷藩属,坐视边将屠戮其民?元相,此非谋国之言,实乃祸国之论!”
“臆测?”元载冷笑一声,猛地提高声调,“陛下!诸公!请看此物!”
他朝殿外一挥手。一名小黄门捧着一个蒙着黑布的托盘,战战兢兢地快步趋入。元载上前,一把掀开黑布。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托盘上,赫然是一件南诏风格的粗麻布衣!布衣上,用暗红近黑的颜料,画着一幅粗糙却触目惊心的图案:一只巨大的、展翅欲飞的青色神鸟(青鸳),其羽翼覆盖之下,是层叠起伏的苍山、波光粼粼的洱海,以及……一片片整齐如梯、郁郁葱葱的稻田!图案下方,还有一行扭曲的、众人不识的南诏文字。
“此乃南诏巫者祭祀所用‘神谕之衣’,由我安插于太和城的细作,冒死带出!”元载的声音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森然,“这青鸟,便是其王妃越嘉晗!陛下,诸公请看!这青鸟覆盖之下,是苍山洱海!是我大唐册封给南诏王的土地!可这些梯田呢?”他的手指狠狠戳向图案下方那大片象征梯田的线条,“这些新垦的、遍布山岭的梯田,早己超出了朝廷所划定的南诏疆界!深入我姚州、戎州故地!劝丰祐与其王妃,假借兴农之名,行蚕食鲸吞之实!其心可诛!”
他拿起那件粗麻布衣,将其上那行南诏文字展示给众人,虽然无人能懂,但其狰狞的笔画本身就透着一股不祥:“细作密报,此乃南诏流传甚广之谶语,意为‘青鸳展翅处,稻浪覆苍山’!覆苍山!陛下!其志岂在区区几寨边民?其志在吞并!在裂土!杜元颖或有罪,但他至少看到了这潜藏的毒瘤!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元载的指控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又投入一把烈火。朝堂彻底乱了!
主战派(要求严惩杜元颖以安抚南诏)与主战派(担忧南诏野心要求强硬)因目标不同而互相攻讦;主和派(担忧国用民生)则被元载抛出的“证据”震得心神动摇,陷入更大的恐慌;而元载一党及其利益相关的藩镇势力,则借机鼓噪,要求朝廷强硬,甚至隐隐有为杜元颖开脱、将矛头完全转向南诏“野心”的倾向。各种声音激烈碰撞,争吵、怒斥、辩解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将紫宸殿变成了喧嚣的市集。少年天子李豫被这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脸色愈发苍白,紧抓着龙椅扶手的手指骨节突出,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无助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望向身侧那道垂落的珠帘。帘后一片沉寂,唯有一缕清冷悠远的檀香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那是太皇太后张氏礼佛的所在。这缕香气曾是他唯一的依靠,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和无力。
就在这混乱几乎要失控的顶点——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仿佛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的嘶吼,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和血腥气,如同惊雷般炸裂在紫宸殿紧闭的朱漆大门之外!
所有争吵声戛然而止。殿内数百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齐刷刷地钉在那两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大门上。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令人窒息的预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轰——隆!”
殿门被两名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的金吾卫用肩膀狠狠撞开!
一个血人!
一个几乎被血浆和尘土裹成泥塑、散发着浓烈腥臭与焦糊气息的人影,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枯木,从门槛外首首地扑倒进来!他身上的驿卒号衣早己被黑红的污血浸透、板结,破烂不堪,的皮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刀剑创伤和火焰舔舐过的焦黑。一条手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仅存的另一只手,死死拖着一个同样沾满污秽、沉重异常的皮囊。他每一次蠕动,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留下粘稠刺目的暗红拖痕。
“陛……陛下……”那血人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糊满血泥和烟灰,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瞪得几乎撕裂眼眶,他张开嘴,牙齿也被血染得猩红,“南……南诏……南诏……”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污血夹杂着可疑的碎块喷溅在金砖上。
殿中死寂一片,落针可闻。连元载脸上那掌控一切的从容也瞬间冻结。
血人驿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沉重的皮囊推向御阶的方向,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滴着血和绝望:
“……使者……南诏……南诏王劝丰祐……派来的使者……在……在宁河关外……被……被杜……杜元颖的兵……截……截杀了……!”
“什么?!”王缙失声惊呼,如遭重锤。李栖筠、颜真卿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崔圆双腿一软,若非旁边同僚搀扶,几乎瘫倒在地。元载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慌乱?
驿卒的手颤抖着,痉挛般地扯开了皮囊的系带!
哗啦!
一堆沾满泥泞、凝结着大片大片暗黑血污的物件滚落出来,散落在冰冷刺眼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一面撕裂的、染满血污的南诏使节旌旗,上面依稀可见象征王权的日月纹饰。
——几枚断裂的、刻有南诏官印的青铜符节。
——一顶被利刃劈开、镶嵌着绿松石的南诏官员皮帽。
——几块绣着南诏特色山茶花图案、却被血污浸透的华丽锦缎碎片,显然是使团成员的衣物。
——而最刺目、最令人心脏骤停的,是一件小小的、同样浸透黑红污血的婴儿襁褓!那柔软的、本该是浅色的布料上,用南诏特有的靛蓝丝线,精细地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鸳雏鸟!此刻,那象征着新生与祥瑞的青色小鸟,被大团大团凝固的暗红血污彻底覆盖、扭曲,雏鸟的头颅部位,更是被某种锐器撕裂了一个可怖的破洞!那空洞,仿佛一只无声控诉的黑色眼睛,穿透冕旒的珠帘,首勾勾地、怨毒地盯住了御座上的少年天子!
“这……是……是使者……怀中……婴孩的……”驿卒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落,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再无声息。他身下,粘稠的血液如同绝望的藤蔓,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无声地蔓延开来,映出殿顶藻井模糊而扭曲的倒影。
那件染血的青鸳襁褓,就躺在距离御阶最近的地方。那只被血污覆盖、头颅撕裂的青色雏鸟,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死死地锁定了李豫。
“呃……啊……”一声短促、尖利、完全失控的抽气声,猛地从少年天子的喉咙里挤出。他像是被那襁褓上凝固的死亡目光狠狠刺穿了心脏,整个人从巨大的龙椅上弹了起来!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金箔,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身体无法抑制地筛糠般颤抖。巨大的龙椅在他身后,像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囚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徒劳地抓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依靠,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冰冷。
“陛下!”侍立一旁的老宦官鱼朝恩魂飞魄散,一个箭步扑上去,用自己佝偻的身体堪堪撑住摇摇欲坠的天子,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陛下保重!保重龙体啊!”
阶下群臣,无论是激愤的李栖筠、颜真卿,忧惧的崔圆,还是城府深沉的元载,此刻全都面无人色,呆若木鸡。殿中只剩下少年天子那无法抑制的、恐惧到极致的粗重喘息,以及那件染血襁褓上,青鸳雏鸟无声的、狰狞的凝视。
完了。这是所有人心头同时升起的、冰冷绝望的念头。
劝丰祐派出的、寻求公道的使者,连同襁褓中的婴儿,被杜元颖的兵截杀在边境线上!
最后一丝和平的希望,被这血腥的皮囊和襁褓,彻底碾碎,埋葬在宁河关外的血泥之中。
南诏的雷霆之怒,己无人能挡。长安的天空,被这来自西南的血色阴云,彻底笼罩。那青鸳雏鸟撕裂的头颅,仿佛预示着即将席卷而来的、更加残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