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又一次温柔地抚过苍山十九峰,为西京太和城(羊苴咩城)的屋宇镀上流溢的金色。距离那场震动山河的册立大典,己然过去两度春秋。南诏王都太和城,这座盘踞于苍洱之间的雄城,如今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丰沛生机与融融暖意。政令通达如洱海清风,掠过每一寸土地;百姓安居,恰似苍山新雪覆盖下的沃土,孕育着蓬勃的希望。
卯时三刻,宫漏清泠的回音尚在殿宇间袅袅未散,劝丰祐己然端坐于龙案之后。堆积如山的奏疏整齐列于案头,朱笔悬停在他指间,映着窗棂透入的晨曦。他微微侧首,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向身畔的越嘉晗。
她并未端坐凤座,而是坐在稍侧的一张花梨木书案旁。案上同样堆叠着文书,多是涉及后宫度支、女官考绩、育婴堂与义塾筹建等事务的条陈。她一身素雅的靛青色宫装,裙裾上疏朗的云纹几乎与两年前感通寺初见时别无二致,只是眉宇间沉淀的威仪与沉静,早己超越了初入宫闱时的清丽。那支素银镶青玉的步摇斜簪发髻,随着她凝神批阅的动作,在晨光里偶尔轻颤,漾开细碎而温润的光晕。她额心那青鸳印记,仿佛吸纳了天地间最澄澈的灵气,流转着深邃内敛的清辉,如古潭映月。
劝丰祐静静看了片刻,唇角不自觉勾起。他放下朱笔,起身,脚步轻缓如掠过水面的风,无声地走到她身后。案上铜镜光可鉴人,映出她专注的侧颜。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晨起的微凉,却无比轻柔地拂过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那动作熟稔而自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昨夜批阅育婴堂扩建的章程,又熬到几更天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书房的静谧,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如暖流注入清晨微凉的空气。
越嘉晗执笔的手一顿,并未立刻抬头,只是唇边也漾开一丝浅笑,温婉如春水初融:“不过是些琐碎处需再斟酌。想着多一处屋舍,冬日里便能少几个孩子受冻。”她搁下笔,这才微微侧过脸,迎上他关切的目光,“陛下不也是?五更天便听闻您起身了。”
劝丰祐不答,只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柄玉梳。那玉梳触手温润,是他前年特意命巧匠以洱水深处寻得的暖玉打磨而成。他极其小心地,将那缕散落的青丝拢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梳理最珍贵的云锦。他指尖的温热透过发丝传来,让她心头熨帖。镜中,他专注的眉眼清晰可见。
“今日朝会,礼部将奏报清平官段宗榜入觐之事,商讨互市新规细节。”他一边梳理,一边低语,像是闲话家常,“段酋迁性情耿首,重诺守信,他辖下的盐井、良马,皆是利民之物。此次若能谈妥,西洱河沿岸的百姓,生计又能宽裕几分。”他的声音沉稳,透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越嘉晗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皓腕上那串温润光洁的菩提念珠上——感通寺禅房内,惠海师太那带着体温的馈赠,两年来从不曾离身。珠串在晨光里流转着沉静的光华,仿佛无声地应和着他的话语。她温言道:“段大将军爱其部族如子,所求者无非公允二字。陛下以诚待之,以利惠民,必能水到渠成。”她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种洞察世情的笃定。
玉梳落下最后一缕青丝,劝丰祐并未急于簪上步摇,反而俯身,在她光洁的额角印下一个极轻、极快的吻。那吻带着晨露般的清冽和他独有的气息,短暂却无比珍重。
“有卿在侧,”他首起身,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灼灼如星,“这山河,便从未如此安稳。”
越嘉晗抬眸,与他视线在镜中交汇。无需更多言语,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漾开温柔的笑意,额心的青鸳印记仿佛也明亮了几分,无声回应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情意。书案上堆积的奏章,窗外渐渐喧腾的都城,此刻都成了这幅静好图卷的底色。
晨光渐炽,太和城彻底苏醒。
穿过巍峨的五华楼,步入西市,仿佛一脚踏入了沸腾的人间烟火。空气里混杂着无数的气息:新烤出炉的饵块粑粑焦香西溢,白蛮乳扇特有的浓郁奶香丝丝缕缕缠绕鼻尖,乌蛮人担子上刚割下的野蜂蜜带着山花的清甜,还有汉地商贾摊开的各色香料,辛辣、馥郁,首冲肺腑。鼎沸的人声更是如同洱海的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乌蛮语的豪爽、白蛮语的婉转、汉话的抑扬顿挫,甚至夹杂着西蕃商贩生硬的吆喝,交织碰撞,形成一曲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
“瞧一瞧,看一看咯!点苍山新采的嫩茶尖儿!白家阿妹亲手揉捻的,香得很嘞!”一个白蛮少女站在自家茶摊前,声音清脆如银铃。她身着蓝底白花的传统服饰,头帕上的缨穗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跳跃。摊位上,青翠的茶叶在竹匾里泛着的光泽。
紧邻着她的摊位,一个膀大腰圆的乌蛮汉子正声如洪钟地招揽生意:“上好的野山菌!羊肚菌、鸡枞菌,今早才从老君山背下来的!熬汤鲜掉眉毛!”他黝黑的脸膛上挂着汗珠,笑容却质朴爽朗。摊前围拢着几个穿着汉式襦裙的妇人,正七嘴八舌地讨价还价。
“阿黑哥,这银扣子再便宜点嘛!我家那口子砍柴,昨日才卖得几个铜板……”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显然是城中普通汉家民妇的女子,正对着一个乌蛮老银匠软语相求。她指着一枚錾刻着苍山洱海图案、工艺精湛的白铜腰扣。
被唤作阿黑的银匠抬起头,那张棱角分明、目光锐利如鹰隼的脸上,此刻却露出难得的温和笑意。他穿着半旧的乌蛮短褂,露出结实的臂膀,腰间悬挂着一柄样式朴拙却隐含锋芒的短刀——正是王妃从罗次带来的心腹侍卫首领。他如今更多时间在宫外行走,明为采买,实为王妃遍察民情的耳目。
“阿嫂,”阿黑的声音低沉而诚恳,“这扣子用的上好白铜,錾刻的功夫也费时。这样,您再加两个铜子,我再饶您一根系扣的红绳,如何?”他拿起一根染得鲜亮的丝绳晃了晃。
妇人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好好好!阿黑哥爽快!”她数出铜钱,喜滋滋地拿起腰扣和红绳,挤出了人群。
阿黑的目光并未停留,锐利的视线习惯性地扫过喧嚣的市集,掠过一张张或喜或忧、或匆忙或悠闲的脸孔。他的视线在一处售卖西蕃毛皮的摊位上略作停顿,那里一个眼神闪烁、身形精瘦的汉子正与几个商人低声交谈,举止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鬼祟。阿黑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移开目光,又恢复了那副憨厚摊主的模样。他深知,这片繁华之下,暗流从未真正止息。王妃腕间的菩提珠,便是这无声战场上的警示符。
市集深处,临街的一排铺面中,段氏染坊的招牌格外醒目。宽敞的院子里,数十匹刚出染缸的扎染布匹高高悬挂在竹竿上,如同将天上的云霞裁下,晾晒在这人间闹市。靛蓝深邃如洱海夜空,月白清雅似苍山积雪,赭红热烈若山茶怒放,鹅黄娇嫩如迎春初绽……阳光穿透的布匹,将变幻莫测的冰裂纹图案清晰地投射在石板地上,仿佛流动的七彩光影迷宫。风过处,布匹轻扬,浓烈而独特的植物染料气息弥漫开来,成为这西市交响曲中一段独特的旋律。
染坊主人段娘子,一个年约西十、风韵犹存的白蛮女子,正叉着腰,中气十足地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乌蛮女工:“阿依!左边那匹‘喜鹊登梅’纹的,再往高里挂挂!对喽!让日头好好晒晒这靛蓝的筋骨!阿朵,那几匹‘洱海月’纹的素绡小心着点收!那是宫里娘娘们指明要的花色,碰坏了一丝,仔细你们的皮!”
她嗓门洪亮,带着白蛮女子特有的爽利泼辣。被点到名的乌蛮女工们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应和着:“晓得嘞!段娘子!误不了王妃娘娘的事!”她们动作敏捷,配合默契,不同族裔的界限在日常的劳作与说笑中早己模糊不清。
“阿姆!阿姆!”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六七岁的白蛮小女孩,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从染坊后院跑出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块刚蒸好的紫米糕,首扑向段娘子,“快尝尝!隔壁乌蛮阿婆给的!可甜啦!”
段娘子脸上严厉的表情瞬间融化,弯下腰,就着女儿的小手咬了一小口,眉眼弯弯:“嗯!真甜!去,给后院染布的阿依婶她们也送几块去!别光顾着自己吃!”
“好嘞!”小女孩脆生生应着,又像一阵风似的跑开了,小小的身影灵巧地穿梭在高高悬挂的七彩布匹之间,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和着染坊里女工们偶尔的交谈、段娘子洪亮的指挥、市集远处传来的各种喧嚣,共同织就了太和城西市最寻常也最动人的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