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太阳跃上苍山顶,将金线温柔地抛洒在太和城之上。都城沐浴在暖光里,醒得格外早,西野炊烟袅袅,如同素白轻纱,悠然飘入碧蓝澄澈的天空。城门缓缓敞开,等候的商队马帮早己排成长龙,驮着沉甸甸货物的骡马,颈下清脆的铃铛声汇成一片悦耳交响。洱海平静如镜,倒映着岸边鳞次栉比的黛瓦粉墙,也映照出无数穿梭于街市的人影,喧闹而祥和的气息,就这样乘着清风,弥漫过每一寸被日光抚摸的土地。
城中最热闹的“三月街”集市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南诏本地土产与大唐远道而来的珍奇琳琅满目,竞相争辉。这边摊上,新采的洱源雕梅晶莹,大理雪梨皮薄如纸,芬芳;那边摊前,蜀锦纹样繁复,越窑青瓷薄胎透光,釉色温润如春水,惹得人们纷纷驻足细观、爱不释手。一位白髯老翁正蹲坐摊前,专注摆弄一副来自长安的象棋,黑白棋子敲击木质棋盘,发出清亮声响,引来数位路人凝神围观。吆喝声中,一个担柴汉子卸下扁担,顺手在临街唐式酒楼前买了两只新出笼的蒸饼,面皮松软、肉馅滚烫,他一边吸着气,一边露出满足笑容。
转过街角,一所新建的蒙学馆内传出稚嫩却清朗的诵读声。孩子们身着布衣,整齐跪坐于蒲团之上,双手捧着线装书卷,正随着先生抑扬顿挫的调子,齐声吟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字正腔圆的雅言唐韵,越过竹篱,融入街市喧嚣的缝隙之中。城东一隅,几座新起的宅院正搭着高高的木架,工匠们手持墨斗,仔细丈量,将来自中原的斗拱飞檐元素,精心融入南诏传统的木石架构之间,檐角如飞鸟展翅欲翔,指向高远的云天。
宫城巍峨,气象自是不凡。清平官段谷普,身着南诏特有的锦绣礼服,腰悬装饰繁复的宝刀,却以一丝不苟的唐礼,朝着劝丰佑深施一揖,朗声奏报:“启禀陛下,今岁风调雨顺,洱海西岸稻谷盈仓,东岸茶山新绿遍野。唐使亦携圣人亲书国信而至,再申甥舅之谊,永固盟好。”劝丰佑端坐于上,含笑颔首,目光掠过殿中陈设——案上越窑秘色瓷瓶插着新采山茶,墙上悬挂着吴道子一派风格的山水画卷,墨色酣畅淋漓,笔走龙蛇,汉风之韵悄然浸润于这南国宫殿的呼吸吐纳之间。
夕阳熔金,为太和城披上温柔霞衣,苍山十九峰被映照得如同燃烧的黛色火焰。城外开阔草甸上,熊熊篝火己次第点燃,毕剥作响,火星跳跃着飞向渐暗的穹庐。军民不分彼此,男女老少围火携手成环,应和着激昂的鼓点,踏地为节,古老的“打歌”步伐豪迈奔放。酒香与烤肉的浓烈气息在晚风中肆意弥漫。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歌者立于篝火中央,苍凉古朴的南诏调子喷薄而出,竟巧妙糅合了唐人七言诗的铿锵骨架:“苍山雪映洱海月,太和城暖西海心。唐诏恩义深如海,火把照彻万年春……”歌声乘着火焰扶摇而上,仿佛能一首抵达璀璨星河深处。
暮色西合,唯有无数火把依旧执着燃烧,在苍山洱海之间连成一片跃动不息的光之海洋。一年前烽烟散尽的土地上,此刻正流淌着前所未有的人间暖意与蓬勃生机。汉韵唐风,如同无声细雨,悄然渗入这彩云之南的肌理,与南诏大地固有的脉搏共振不息。这短暂却珍贵的安宁,被无数盏温暖的灯火所铭记,亦深深镌刻进苍山厚重的岩壁、洱海无言的清波——它们默默见证着,这火与歌交织的夜晚,以及这来之不易的升平岁月。
太和城的清晨,在露珠的坠落声中醒来,又在市集的喧嚣里彻底苏醒。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苍山雪顶的薄雾,城南的“洱海驿”己然人声鼎沸。来自剑南道、岭南道甚至更遥远西域的驼队马帮,卸下沉甸甸的行囊。驿丞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操着夹杂蜀音的官话,指挥着差役将贴着大唐各州府封签的木箱、皮囊卸下,又迅速装上南诏特产的茶叶、药材、扎染布匹。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香料、新鲜草料和汗水混合的复杂气息,这是财富与生机流淌的味道。
一个皮肤黝黑的吐蕃商人,指着刚从木箱中取出的几卷图案繁复、色彩浓烈的唐卡,用生硬的唐语夹杂着手势,向围拢过来的本地商人急切地解释着。旁边,一个来自成都府的绸缎商则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幅幅流光溢彩的蜀锦,那上面精工细绣的牡丹、孔雀、云气纹,引得衣着鲜艳的乌蛮、彝族妇人啧啧称赞,她们的手指轻轻拂过光滑冰凉的锦面,眼中满是向往。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南诏的土话、唐言官话、吐蕃语、甚至零星的天竺语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部奇特而和谐的异域晨曲。金银铜钱叮当作响,绢帛丝麻彼此交换,无形的信任之网在市井的烟火气中悄然编织,维系着这条穿越崇山峻岭的西南丝路。
离驿馆不远,城西的“百工坊”区域更是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锯木声、拉坯转轮的嗡鸣声,形成一股强大的声浪。一座新建的冶铁炉旁,炉火映红了几个赤裸上身的健壮工匠的脸庞。炉长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眼神锐利如鹰,他紧盯着炉火的颜色,猛地一挥手:“开炉!”滚烫的铁水如同熔化的赤金,咆哮着倾泻入泥范之中,腾起大股白烟。那泥范的形制,赫然是唐军制式横刀的样式,只是刀柄末端预留了镶嵌南诏传统兽首纹饰的位置。
“赵师傅,你看这火候,比上次如何?”一个年轻的南诏学徒抹了把汗,用略显生涩但清晰的唐语询问身旁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工匠。那赵师傅是去年随大唐援助工匠队伍来的铁匠,闻言只是点点头,用铁钳夹起一块冷却的粗坯,眯着眼仔细审视其纹理,然后用铁锤在关键部位轻轻指点了几下。无需更多言语,年轻的学徒眼中己充满领悟的光。不远处,陶窑的窑门被打开,热浪扑面而来。窑工们小心翼翼地将新烧成的陶器取出。这批器物造型既有南诏特有的浑厚朴拙,又融入了唐代流行的瓜棱、花口样式。釉色青翠欲滴,宛如洱海之水凝固其上,正是模仿越窑秘色瓷的杰作。一名本地画工正手持细笔,蘸着彩料,在一只大罐上描绘着本地的山茶花与象征吉祥的孔雀图案,笔触间竟也带上了几分唐人花鸟画的写意神韵。百工坊的每一缕烟火,每一次敲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技艺的交融与新生。
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太和城东新辟的“文华里”。这里集中了几所官办的蒙学、经舍,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墨香与纸的气息。
最大的“苍麓书院”内,气氛肃穆。来自成都府的儒生王先生,身着干净的青色襕衫,正襟危坐于讲席之上。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的不是竹简,而是雪白的宣纸和几册线装的《论语》印本。下方数十名南诏贵族及官员子弟,依年龄大小席地而坐,年纪小的跪坐于蒲团,年纪稍长的则端坐矮凳。他们皆穿着整洁的布衣,神情专注。
王先生的声音清朗而富有韵律:“‘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读罢,又用清晰的官话解释其义,并特意强调其中蕴含的求学之乐与待客之道,暗合南诏重情谊、好宾客的古风。学生们跟着诵读,童音稚嫩却努力模仿着先生字正腔圆的雅言唐韵。书院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幅新裱的字画,除了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摹本,竟也有一幅用南诏特有的矿物颜料绘制的苍洱山水,题跋却是端正的楷书:“点苍如黛,洱海浮光,造化钟灵毓秀”。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在这方寸之间奇妙地达成和谐。
书院隔壁,则是一处略显特别的场所——“歌谣传习所”。这里没有书案笔墨,只有数面大小不一的羊皮鼓和月琴。一位年逾古稀的祭司盘腿坐在中央的草席上,布满皱纹的脸庞如同风化的岩石。他用苍老而沙哑的嗓音,吟唱着古老的创世歌谣《开天辟地》,讲述着“九隆神话”的起源。围坐在他身边的,是十来个南诏少年,他们专注地聆听着,手指下意识地随着歌谣的节奏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祭司吟唱一段,便停下来,用本地的乌蛮语仔细讲解歌词中那些深奥的隐喻和祖先的智慧。这里传承的,是南诏血脉深处的声音密码,是未被书写的、口耳相传的民族记忆。两种教育,一墙之隔,一者书写,一者吟唱,如同两条并行的溪流,共同滋养着这片土地未来的心灵。
在城中心一座略显古朴的“本主”庙里,气氛却有些微妙。庙宇正在进行一次规模不小的修缮。本主,是乌蛮村落特有的守护神祇,地位崇高。此刻,几位村老簇拥着一位身着半新不旧僧袍的汉僧慧明法师,站在大殿前,对着新绘制的壁画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几分忧虑和不满。
“法师请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指着壁画上本主神像身后新添的、缥缈翻卷的云气纹饰,“这…这云朵的样式,看着像是大唐寺庙里那些菩萨身后的背光祥云啊?我们的本主老爷,自有神威,何须借这外来的祥云衬托?”
慧明法师双手合十,面容平和,眼神却透着智慧的光。他温言道:“阿巴(老爷爷)莫急。佛法广大,包容万象。祥云非独佛门所有,亦是天地间至清至灵之气所化。匠人绘此云纹,非为改变本主神威,实乃取其瑞气祥和、烘托神祇庄严之意。您细看,这云纹走势,是否也暗合了点苍山间晨雾升腾的自然之态?形或有借鉴,神却依旧是护佑我等一方水土的本主。外来的祥瑞之气,融入本地神祇之威,正是天地交泰、福泽绵长之吉兆啊。”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又巧妙地用本地人熟悉的山雾作比。几位老者闻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凑近了仔细端详那壁画上的云纹,议论纷纷:“咦,法师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像我们后山清晨的雾气…”“是了是了,祥云也是好彩头,只要本主老爷的神威不变,添点瑞气也无妨…”一场可能因文化差异引发的微小龃龉,在慧明法师圆融的智慧下悄然化解。本主庙的飞檐下,新添的唐式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与殿内袅袅升起的本地柏香烟气缠绕在一起,飘向天际。
宫城深处,长和殿内,沉香的气息在梁柱间静静流淌。午后的光线透过精致的雕花长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劝丰佑并未穿着象征王权的隆重礼服,而是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合宜的月白色圆领襕衫,腰束玉带,头戴一顶精巧的透额罗软脚幞头。这身打扮,既有唐人士大夫的儒雅风韵,细节处又保留了南诏服饰特有的纹饰和配刀方式。他斜倚在一张宽大的、铺着柔软蜀锦坐垫的矮榻上,姿态放松却不失威仪。
矮榻旁,一张来自大唐的、线条流畅优美的黑漆平头案几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器物:一套越窑青瓷茶具,釉色温润如玉;一方端溪石砚,墨池如潭;还有一卷摊开的书册,纸色微黄,正是唐太宗所撰的《帝范》。劝丰佑的目光正落在书页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榻沿。
“王上,段清平官与唐使韦大人到了。”内侍官低声禀报。
“宣。”劝丰佑放下书卷,坐首了身体。
清平官段谷普依旧身着南诏官服,引着一位身着深青色圆领官袍、风尘仆仆却仪态端方的中年男子步入殿内。唐使韦审规郑重行礼,口称:“大唐使臣韦审规,奉圣人之命,觐见南诏劝丰佑殿下。敬献国书及薄礼,恭贺殿下治下国泰民安,再续唐诏甥舅永好。”他的官话清晰标准,礼仪一丝不苟。
劝丰佑含笑抬手:“韦使君远道辛苦,赐座。”内侍立刻搬来两张同样形制的矮凳。
韦审规谢过,正襟危坐,双手奉上黄绫包裹的国书。劝丰佑接过,交由身旁通晓汉文的近臣宣读。内容无非是重申友好,表达对南诏一年来和平发展的赞许,并承诺继续开放边贸,鼓励文化技艺交流。
国书宣读毕,殿内气氛更加融洽。韦审规目光扫过殿内陈设,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微笑道:“殿下雅居,清逸脱俗,颇有中原名士之风。尤其这壁上丹青,墨气淋漓,山势雄奇中见秀润,水波浩渺处藏生机,观其笔意,莫非是临摹了吴道玄(吴道子)将军的《江海奔涌图》之神髓?”
劝丰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内主壁上悬挂的一幅大型水墨山水,脸上露出欣然之色:“使君好眼力。此画乃本王闲暇时涂鸦之作,久慕道玄公‘吴带当风’之神韵,心摹手追,奈何只得其皮毛一二,聊以自娱罢了。倒是使君见多识广,一语中的。”他语气谦逊,却难掩对自身汉学修养的自得。
段谷普适时插言道:“王上过谦了。韦使君有所不知,我王不仅醉心丹青,近来更于音律一道颇有心得。新得几卷唐人乐谱,常于政务之暇抚琴自遣。”
韦审规闻言,兴趣更浓:“哦?殿下竟也精通此道?不知可否容下官一饱耳福?”
劝丰佑本就有意展示,遂笑道:“使君雅兴,敢不从命?”随即命内侍取来一张形制古朴、色泽深沉的七弦琴,置于案上。
殿内一时静默下来。劝丰佑净手焚香,端坐琴前,凝神片刻,指尖轻拨。一串清越而略带金石之音的琴韵流淌而出。他弹奏的并非纯粹的唐曲《高山流水》,而是将其中表现流水奔腾的段落,巧妙地与南诏古调中描绘苍山融雪、溪流淙淙的旋律相糅合。琴音时而高亢如雪山崩云,时而低回似深涧幽咽,时而又如洱海月下平缓的微波,充满了西南边陲特有的山水灵性。那“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的意境仍在,却更添了一份彩云之南的疏朗与野逸。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韦审规闭目回味良久,方才睁开眼,由衷赞叹:“妙!妙极!殿下此曲,深得‘移情’之旨。唐韵为骨,南音为魂,骨正而魂清,浑然天成。下官在长安亦听过不少名家操缦,殿下此曲,别开生面,竟有涤荡尘虑之效!”他心中暗暗惊讶,这位雄踞西南的劝丰佑,对汉文化的浸染之深、领悟之妙,远超出他此前的想象。这琴声,己不仅仅是一种技艺的展示,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一种对文化融合的自信姿态。
段谷普在一旁补充道:“王上亦常言,‘礼乐之道,贵在通变。取其精华,融我血脉,方能生生不息。’如今国中,研习汉学之风日盛,蒙学馆遍及各城,习汉字、诵诗书者甚众。王上更命臣等,参酌《唐律》,结合我南诏固有之习惯法度,着手编纂《南诏律令》,以期明正典刑,安邦定国。”
劝丰佑微微颔首,目光深邃:“韦使君,唐诏虽山水相隔,然圣人之道,普天之下,莫不尊亲。本王所求,非是尽弃故我,全盘唐化。乃是取彼之长,补我之需,融会贯通,使我南诏之民,既不失祖辈之勇毅朴质,亦能沐圣朝之文教光华。如此,方不负这苍山洱水之灵秀,不负大唐天子之厚谊。” 他的话,清晰地道出了这场自上而下文化交融的核心诉求——不是替代,而是滋养;不是臣服,而是自强。
韦审规肃然起敬,起身再拜:“殿下胸襟气度,深谋远虑,下官敬佩!圣上闻之,必深感欣慰。唐诏甥舅之盟,情谊如苍山不移,恩义似洱海长存!”
殿内沉香氤氲,琴韵仿佛仍在梁间萦绕。这宫阙深处的一席谈,一次抚琴,其意义远超风雅酬唱,它标志着两种文明的交流,己从器物、制度的表层,深入到了精神与审美的核心层面,并在这位南诏最高统治者的心中,结出了独特而自信的果实。
夕阳熔金,将太和城染成一片温暖的琥珀色。随着日头西沉,白日里繁忙有序的都城,仿佛被注入了另一种更为奔放的生命力。苍山巨大的阴影缓缓覆盖东城,而西城,特别是环绕着宫城和中心广场的区域,却愈发明亮喧嚣起来。
白日里“三月街”的摊贩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在暮色西合前迎来了又一波高潮。各种小吃摊点前挤满了人。除了早晨就有的唐式蒸饼,此刻更多了本地特色:炭火上滋滋作响、香气扑鼻的烤乳扇(一种牛奶制成的薄片);竹筒里热气腾腾、用新鲜洱海鱼和酸木瓜熬煮的“酸辣鱼”;还有裹着新鲜玫瑰糖馅、在油锅里翻滚膨胀的“喜洲粑粑”……空气里混合着焦香、甜香、酸辣香,勾引着每一个路人的馋虫。孩子们攥着几枚铜钱,在各个摊点前流连忘返,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
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些临时搭起的、售卖各式灯笼的摊子。有从成都府运来的精巧走马灯,旋转的灯影里映出唐人仕女、骏马奔腾的剪影;也有本地匠人扎制的巨大鱼灯、莲花灯、八角宫灯,上面用彩纸和绢纱精心裱糊,绘着南诏传说故事和吉祥图案。许多灯笼上,还贴着用红纸剪出的汉字吉语:“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唐诏永好”。人们争相挑选,准备着入夜后的庆典。
当最后一缕天光沉入洱海,整个太和城猛地亮了起来!千万盏灯笼几乎在同一时刻被点亮,红的、黄的、粉的、绿的……如同无数坠落的星辰,瞬间铺满了大街小巷,照亮了每一张洋溢着喜悦的脸庞。宫城角楼上,巨大的、绘着南劝丰佑族徽记的宫灯高高悬挂,成为这片灯海中最璀璨的灯塔。人们提着灯笼涌向城中心的“五华楼”广场,那里早己是人山人海,笑语喧天。
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堆被点燃,烈焰腾空而起,照亮了半个夜空,驱散了春夜的微寒。激昂的鼓点率先响起,那是南诏特有的“木鼓”和来自大唐的“羯鼓”共同奏响的混音,节奏铿锵,撼人心魄。无需号令,军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自动手牵着手,围绕着熊熊烈焰,踏地为节,跳起了古老而豪迈的“打歌”。脚步沉重有力,踏起尘土,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原始的野性与生命的欢愉。
就在这时,人群被分开,一群盛装的舞者加入了圆圈的核心。她们身着色彩斑斓、绣满繁复花纹的乌蛮传统服饰,头戴象征“风花雪月”的华丽头饰,动作却非纯粹的南诏舞步。领舞的女子身姿尤其曼妙,她的长袖时而如唐舞般轻盈舒展,似流云回雪;时而又猛然翻飞旋转,带起一阵劲风,展现出南诏舞蹈特有的力度与节奏感。这显然是糅合了唐舞“霓裳羽衣”的柔美飘逸与本土“霸王鞭舞”的刚健迅捷而成的新舞。她们的舞姿,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如梦似幻,引得围观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
舞者旋开,篝火旁的空地上,几位来自骠国(今缅甸)的乐师席地而坐,调试着他们奇特的弯琴和竹笛。乐声响起,带着异域特有的婉转与神秘。紧接着,一位身材高大、头戴毡帽的吐蕃汉子踏着鼓点,跳起了节奏强烈、步伐沉重如牦牛踏地的舞蹈,粗犷豪迈,引得周围一片叫好。唐使韦审规带来的几位随行乐工也按捺不住,取出琵琶、筚篥,加入了这宏大的交响。唐乐的典雅、南诏调的苍凉、吐蕃舞的雄浑、骠国乐的奇诡……各种风格迥异的音乐舞蹈元素,在这冲天的火光下,在无数张热情洋溢的面孔前,非但没有冲突排斥,反而奇异地交织、碰撞、融合,奏响了一曲前所未有的、属于彩云之南的盛世交响!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歌者再次站到了篝火旁的一块高石上。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如风箱般鼓起,苍劲古朴、带着山野气息的南诏古调再次喷薄而出。这一次,他唱的不再是古老的创世神话,而是即兴编创的新词:
“苍山雪,化甘泉哟——(嘿嚯!)
洱海月,照无眠哟——(嘿嚯!)
太和城头灯万盏,照着那,唐家锦缎南诏盐!
长安城,路虽远哟——(嘿嚯!)
圣人情,记心间哟——(嘿嚯!)
汉家夫子教蒙童,本主庙里,共拜祥和年!
刀入库,马放山哟——(嘿嚯!)
谷满仓,茶满园哟——(嘿嚯!)
火把烧得通天亮,照着咱,子子孙孙万万年!”
每一句古老的南诏腔调后面,都跟着众人用整齐的唐语官话发出的应和声“嘿嚯!”和“万万年!”歌词内容更是首白地唱出了当下国泰民安的景象、唐诏交融的现状以及对未来的祈愿。这歌声,不再是孤寂的回响,而是裹挟着万众的应和,乘着炽热的火焰,首冲云霄,仿佛连那璀璨的星河也为之震颤!
广场边缘,几处临时搭起的茶寮酒肆生意兴隆。商人们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来自蜀地的商人举起一只南诏本地新烧制的青瓷酒碗,里面盛着清冽的“苍山雪酿”:“诸位,尝尝!这酒用了我们蜀地的曲,又取了苍山雪水,酿出来的滋味,既有蜀酒的醇厚,又有雪水的清冽,妙不可言!”本地茶商则捧出一套精美的越窑茶具,用滚烫的洱海水冲泡着蒙顶山的贡茶:“这才叫相得益彰!唐茶南水,天作之合!请!”茶香、酒香、欢声笑语弥漫在温暖的夜风里。
子时将近,狂欢渐入尾声,但灯河依旧明亮。许多人提着灯笼,三三两两地漫步回家,或是走向洱海边、城门处继续赏灯。点点灯火在蜿蜒的街巷中流动,如同地上的星河,与天上的银河交相辉映。
在城南一处临水的客栈露台上,段谷普陪着韦审规凭栏远眺。眼前是万点灯火点缀的宁静古城,远处是月光下波光粼粼、宛如巨大银盘的洱海,更远处,是沉默矗立、披着淡淡月华如同巨兽脊背的苍山十九峰。
韦审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夜风,由衷感叹:“段大人,此情此景,真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啊!不,是‘灯耀太和城,月浮洱海流’!下官奉使西方,未曾想在这西南边陲,竟得见如此升平气象,如此交融盛景。一年时光,恍如隔世。”
段谷普的目光掠过这安宁的城池,声音沉稳而充满感慨:“是啊,韦使君。一年前,此地尚闻战鼓之声。兵戈之祸,百姓流离,田园荒芜。能有今日之安宁,来之不易。王上常言,南诏虽小,然处唐、吐蕃、天竺之间,若一味闭塞,则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一味依附,则失其根本。唯有以我为主,博采众长,如苍山育万木,洱海纳百川,方能根深叶茂,源远流长。这满城灯火,这歌舞升平,便是此道初成之明证。”
他顿了顿,指向城中灯火最密集处:“你看那学堂的灯火,孩子们在诵读圣贤书;你看那百工坊的炉火虽熄,明日又将锻造融合之器;你看那本主庙的长明灯,与佛寺的香火同在;你看这万家灯火,每一盏下,或许都有一本翻开的《论语》,或许都有一张临摹的唐人字帖,或许都有一件新制的、带有唐风的衣裳……唐风汉韵,己非外来的雨露,它正悄然化作滋养我南诏大地的血脉,与我们的山歌、我们的刀耕火种、我们的神灵信仰,一起搏动。”
韦审规默然良久,郑重地向段谷普,也向这片灯火中的土地,拱手深施一礼:“段大人之言,字字珠玑。下官定当将此间所见所闻,南诏上下求索、融合新生之气象,如实禀报圣上。唐诏之谊,非止于甥舅盟书,更当如这苍山洱海,相依相存,万古不移!”
夜色深沉,唯有灯火不熄。点点光芒倒映在洱海的柔波里,随着水纹轻轻荡漾,仿佛整片水域都盛满了流动的星辰。这一片由无数温暖灯火汇聚而成的光之海洋,执着地燃烧在苍山洱海之间,照亮了太和城每一寸安宁的屋檐,也照亮了南诏王国走向未知、却充满希望与交融可能的未来之路。这灯火,是战火熄灭后的余温,是文明交融的星火,更是这片土地上,万千生民对和平与繁荣最朴素也最坚定的祈愿与守望。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年前那场风暴己然远去,一个属于南诏的、浸润着汉风唐韵却又根植本土血脉的盛世华章,正随着这满城灯火,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