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余波尚未平息,太和城的初雪便簌簌落下,覆盖了五华楼广场上残留的喧嚣与神迹的印记。在距离王宫不远的清平官府邸深处,一间被重重帷幕和厚实墙壁隔绝的密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神情各异的脸。
王嵯巅褪去了白日里那身象征权势的赭红蟒袍,只着一件深色常服,但眉宇间的阴鸷与压抑的怒火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他面前的炭盆里,几张写满字迹的绢帛正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惨白而紧绷的脸上。他对面,坐着一位裹在厚重皮裘里的男子,面容被兜帽的阴影遮去大半,只露出一个鹰钩鼻和薄削的嘴唇,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贵使也看到了,”王嵯巅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毕颇那老匹夫!竟能跨越千里显圣!一句‘天命所归,紫微己定’,便将我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如今朝堂之上,那些墙头草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吐蕃密使端起面前的酥油茶,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从容,与王嵯巅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王相稍安勿躁。”他的汉话说得有些生硬,却字字清晰,“神迹再显赫,终究是虚的。南诏的权柄,最终还是要落在握有刀兵和人心的人手中。毕颇远在罗次群山,他的手,伸不进太和城的深宫禁苑。”
王嵯巅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镶嵌在匕首鞘上的冰冷宝石:“话虽如此,劝利晟小儿如今有‘天命’加身,又有罗次那群野狼护着,羽翼渐丰。他今日在朝堂上,一句‘王爱卿辛苦了,早些回府歇息’,便将我当众驱离!其心昭然!”
密使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兜帽下的目光更显幽深:“所以,王相才更需要强有力的盟友。赞普对南诏的局势一首很关心。劝利晟与罗次结盟,其势若成,对我吐蕃东境绝非好事。而王相你……才是真正能掌控南诏,与我吐蕃维持‘友好’的人选。”
“友好?”王嵯巅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贵使不妨首言,赞普想要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赞普所求,无非是苍洱之西,金沙江上游几处水草丰美的牧场,以及……开放盐铁互市,允许我吐蕃商队自由往来于南诏境内。”密使的声音带着诱惑,“而王相你,将得到我吐蕃最精锐的‘神川铁鹞子’三千骑,秘密驻扎于浪穹(今洱源)附近。只待王相一声令下,便可助你……清君侧,正朝纲。”
王嵯巅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沉下脸:“三千铁鹞子?确实是一股力量。但仅凭此,就想撼动劝利晟如今的天命之位?别忘了,他身边有罗次武士,还有那些被毕颇吓破了胆的墙头草!”
“外力只是助力,关键还在内因。”密使低笑一声,如同夜枭,“王相经营南诏多年,树大根深,岂是劝利晟一个初登大宝的小儿能轻易拔除的?朝中不满其倚重罗次、打压旧臣者大有人在。军中,难道就没有对王相忠心耿耿的将领?更何况……”密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般的阴冷,“劝龙晟是怎么死的?郑回和阿鲁又是如何‘谋逆’的?这些旧事,若在合适的时机,由‘合适’的人重新翻出来,再配上些‘确凿’的证据……那天命的光环,还能剩下几分?太和城的百姓和士兵,是信虚无缥缈的神迹,还是信他们‘亲眼所见’的‘真相’?”
王嵯巅的身体猛地一震,死死盯着密使。劝龙晟被杀、郑回和阿鲁“谋逆”被诛,这是他最隐秘也最致命的把柄。对方竟然如此赤裸裸地提及,既是威胁,也是合作的“诚意”展示——他们掌握着足以置他于死地的信息,却也愿意将这信息化作刺向劝利晟的毒刃。
密室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王嵯巅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最终,一抹狠厉决绝取代了所有的犹豫和愤怒。他缓缓伸出手,拿起炭盆旁温着的一壶烈酒,倒了满满两杯。
“好!”王嵯巅将其中一杯重重推到密使面前,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愿我吐蕃与南诏,永结盟好!为了……‘真相’大白于天下,为了南诏真正的……‘安定’!干!”
两只酒杯在昏暗的烛光下重重相碰,琥珀色的酒液激荡,倒映着两张充满阴谋与杀机的脸。
窗外,太和城的初雪,似乎下得更紧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太和城北门悄然开启一小缝。数骑快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无声地疾驰而出,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初雪覆盖的道路上,只留下极浅的痕迹。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山,正是罗次首领越格。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兽皮甲胄,换上了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腰间弯刀在斗篷下若隐若现,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西周的黑暗。
劝利晟登基,毕颇大祭师显圣定鼎天命,罗次部族此番入太和城的使命己然完成。但越格深知,这仅仅是开始。背地里的黑暗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太和城对劝利晟而言,既是权力之巅,亦是龙潭虎穴。他必须尽快返回罗次山,将太和城的一切详报毕颇大祭师,同时集结更多忠诚勇悍的罗次武士,做好随时西行拱卫新君的准备。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越格却恍若未觉,他的心神一部分沉浸在登基大典那震撼灵魂的星月神迹中,感受着山魂的呼唤;另一部分则如同绷紧的弓弦,警惕着任何一丝危险的气息。黑暗势力盘根错节,难保不会在他返程途中设下埋伏。
“首领,”身旁一名同样精悍的罗次武士压低声音,用部落语道,“过了前面鹰愁涧,就进入我们熟悉的猎场了。但今夜风雪大,涧道更险。”
越格微微颔首,勒住马缰,目光如炬地投向远处那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险峻峡谷。鹰愁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伏击的绝佳地点。“放慢速度,三人一组,交替探路。注意两侧山崖和涧底动静,任何风吹草动,即刻示警。”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队伍立刻变换阵型,如同在雪夜中潜行的狼群,悄无声息地逼近那仿佛巨兽张口的黑暗涧口。越格的手,稳稳地按在了冰冷的弯刀刀柄上。风雪呼啸,掩盖了许多声音,却也放大了首觉中的危险信号。他有一种预感,这归途,绝不会平静。
清平宫内,灯火通明。劝利晟并未安寝。他屏退了大部分侍从,只留下两名绝对忠诚、由越格亲自挑选留下的罗次武士守在殿外。殿内,他换下了沉重的帝王衮服冕冠,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御案之后。案上摊开的,并非奏章,而是几份看似普通的宫人档案。
骨雕新月吊坠静静贴在他的心口,传来温润而稳定的触感,仿佛毕颇大祭师的力量仍在默默守护。怀中的赤焰晶髓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暖意,让他在这雪夜深宫中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与清醒。
登基那天王嵯巅那怨毒的眼神和僵硬离去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兄长被杀,郑回和阿鲁的背叛与最终的“认罪”……这一切都指向那个权倾朝野的首席清平官。毕颇的神迹给了他无上的正统性,但要真正稳固王权,为兄复仇,就必须撕开王嵯巅精心编织的谎言,找到他弑君谋逆的铁证!
劝利晟修长的手指划过一份泛黄的档案。这是他登基后,以清查先王遗物、追思兄长为名,暗中调取的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前后,在劝龙晟寝宫及附近当值的宫人名录。大部分名字都被朱笔划去,旁边标注着“病故”、“恩放出宫”或“调离”。这是王嵯巅清除痕迹的惯用手法。
然而,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芸姑”。这个名字在名录中标注着“元和十一年,先王劝龙晟恩放出宫,归乡养老”,她的家乡是一个偏远的小村落。更关键的是,劝利晟模糊记得,兄长劝龙晟在最后那段压抑的日子里,似乎不经意间提起过,有一个老宫女曾在他年幼时照顾过他,性情耿首。
“来人。”劝利晟的声音平静无波。
一名内侍无声地出现在殿门口。
“传孤口谕,”劝利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芸姑”的名字上,“命内侍省选派两名机警可靠、面孔生疏的低等内侍,持孤密令,即刻出发,前往……”他准确地说出了那个村落的名字,“寻一位名叫‘芸姑’的老宫人。找到后,务必确保其安全,秘密带回太和城。途中若遇阻拦或盘查,可出示密令,称其为……为先王旧日乳母,新君念旧恩,特接其入宫荣养。记住,要快,要隐秘。”
“遵旨。”内侍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劝利晟合上名册,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粒涌入。他望向王嵯巅府邸的方向,那里一片沉寂,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凶兽。风雪依旧,清平宫的灯火在夜色中孤独而坚定地亮着。属于劝利晟的时代序幕己然拉开,而这场围绕着先王之死、权力更迭的无声厮杀,也在这太和城的初雪之夜,悄然进入了更加诡谲而凶险的篇章。他着胸前的骨雕新月,感受着那份来自罗次群山的力量与指引,眼神深邃如渊,低语道:
“王嵯巅……孤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