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劝利晟与阿苏长老的联合令谕如同惊雷,瞬间传遍罗次群山。飞鹰带着刻有南诏王印与罗次长老图腾的密令,穿透凛冽的寒风,射向散布在大山深谷间的罗次各部寨堡。
封锁令下,碧城西门紧闭,沉重的原木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巨响。南诏精锐甲士与罗次最剽悍的山地武士混编成队,火把的光芒彻夜不息,如同流动的星河,严密地巡查着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隘口。冰冷的兵刃反射着寒光,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可疑的身影,空气紧绷得仿佛能听到弓弦拉满的呻吟。诺朗被关押在祖灵堂地底最森严的石牢,由阿苏长老最信任的、身负古老纹身的“山魂卫”日夜轮守,铁链加身,插翅难逃。
蒙义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亲自带领着由南诏暗卫和罗次追踪好手组成的精锐“猎隼队”,根据石镜影像中那吐蕃斗篷人的身形特征以及诺朗供出的零星线索(尽管他抵死不认主谋,却在细节上漏洞百出),将搜索的网撒向了碧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线索,在近乎掘地三尺的搜捕中,一点点浮出水面。
先是城西一家不起眼的、专售山货与皮子的杂货铺后院,猎隼队发现了被匆忙掩埋的暗红色斗篷碎片,以及几枚与松涛阁渗井旁泥土中残留的、花纹独特的吐蕃马靴印完全吻合的蹄铁!紧接着,顺着这蹄铁印痕和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酥油与某种辛辣藏药的特殊体味,追踪犬将蒙义一行引向了碧城靠近后山崖壁的一片废弃石屋区。
这里乱石嶙峋,荒草蔓生,曾是古代采石场的遗址。就在一处半塌的石屋深处,猎隼队遭遇了顽抗!三名吐蕃武士凶悍异常,藏刀挥舞如雪片,暗器淬毒,招招夺命,显然都是死士!一场短促而惨烈的搏杀在狭窄的石缝间爆发。最终,两名吐蕃死士被格杀,最后一人重伤被擒,但也拼死毁掉了随身携带的大部分物品,只从他被撕开的衣襟内侧,搜出一小块用密写药水绘制在羊皮上的、残缺的碧城布防草图,以及一枚刻有吐蕃某贵族家徽的黑铁指环!
几乎同时,清风苑那边也传来突破!一名负责清理越格房间的罗次侍女,战战兢兢地呈上了一小片在窗棂缝隙里发现的、被勾住的靛蓝色细布条——那颜色与质地,与诺朗在石镜影像中所穿、铸造银扣时那件深色外袍的内衬领口颜色完全一致!这微小的物证,无声地将诺朗与那个吹毒粉的“仆役”(事后查明是诺朗秘密豺养的吐蕃细作)连接在了一起!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诺朗的狡辩在冰冷的事实面前彻底粉碎。
第三日,黎明破晓前最寒冷的时刻。
祖灵堂前的巨大广场上,熊熊燃烧的篝火驱散了部分寒意,跳动的火焰映照着黑压压的人群。罗次各部首领、长老、勇士,南诏边军将领、甲士,以及无数闻讯赶来的碧城民众,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气息、金属的冰冷和一种沉重压抑的肃穆。
广场中央,诺朗被剥去了蛮服,只着单薄的囚衣,跪在冰冷刺骨的青石地上。昔日俊秀的脸庞此刻灰败如土,眼神空洞涣散,嘴唇因寒冷和恐惧不住地哆嗦。他身边,跪着那个重伤被俘的吐蕃武士头目,还有两名在搜捕中落网的、为诺朗传递消息、执行毒计的低级罗次内应。他们身后,则陈列着此次搜出的所有铁证:破碎的陶土模具、暗红毒粉、靛蓝布条、吐蕃指环、羊皮草图、以及那件沾有毒粉的红黑武服和水囊底部的血狼图腾碎片!
阿苏长老身披最庄重的赭红祭袍,胸前兽骨项链森然,他立于祖灵堂高高的石阶之上,苍老的声音借助山壁的回响,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带着沉痛的审判之力,将诺朗勾结吐蕃、刺杀世子、栽赃越格、亵渎山魂、背叛部族的桩桩件件滔天罪行,公诸于众!每念一项罪状,便有武士将相应的铁证高高举起示众!
广场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吼声!
“叛徒!”
“宰了他!”
“万蛇噬心!告慰山魂!”
罗次人最重忠诚与山魂信仰,诺朗的所作所为,彻底践踏了他们的底线!群情激愤,声浪几乎要掀翻祖灵堂的屋顶!
劝利晟身着紫色世子蟒袍,立于阿苏长老身侧,面容沉静如渊,眼神却锐利如鹰隥,俯瞰着下方。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南诏王权的威严与对此事的最终裁决。
“罪人诺朗,及其吐蕃党羽、附逆之徒!”阿苏长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山崩般的决绝,“背祖叛族,引狼入室,毒害忠良,谋刺贵胄,亵渎神明!按罗次先祖传下的最古老、最严酷的‘山魂之誓’——处以‘万蛇噬心’之刑!即刻行刑!以尔等污秽之血,洗刷碧城之耻!平息山魂之怒!”
行刑之地设在碧城后山一处终年阴冷的“断魂谷”。当诺朗和同党被凶悍的“山魂卫”拖向那深不见底、散发着蛇类腥膻之气的幽暗山谷时,他最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绝望的惨嚎,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和无数鳞片摩擦的沙沙声彻底吞噬。那凄厉的余音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成为所有在场者心中难以磨灭的警示。
正午时分,阳光艰难地穿透碧城上空沉沉的铅云,洒下几缕稀薄的光柱。
清风苑内,气氛依旧凝重。越格虽经阿苏长老连日以骨铃之音疏导药力,又有碧城地火温泉压制毒性,暂时保住了性命,但面色依旧青灰,气息微弱,周身图腾虽不再赤红鼓胀,却呈现出一种黯淡僵死的铅灰色,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污秽紧紧包裹,生机在邪毒的侵蚀下一点点流逝。阿苏长老耗尽了心力,面对这深入骨髓的吐蕃血咒,也只能摇头叹息。
劝利晟守在榻前,看着这位为他挡下致命毒镖、如今却深陷无间地狱的勇士,心头沉重如山。他再次取出那枚骨雕新月吊坠,幽蓝的星图在掌心流转,那个“晟”字冰凉依旧。毕颇大祭师……您究竟在何方?这“逢凶化吉”的预言,难道真要落空?
就在此刻——一阵奇异的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清风苑。它不似山风凛冽,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大山之巅的纯净与空灵气息。苑中所有草木瞬间停止了摇曳,连鸟雀的鸣叫也戛然而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一道身影,如同从阳光与大山的交界处凭空步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厢房门口。
来人正是毕颇!他依旧披着那件陈旧却仿佛蕴藏了整片星空的孔雀羽衣,手持龟壳杖,佝偻的身躯在正午稀薄的阳光下,却投射出异常高大而神秘的影子。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如同大地的沟壑,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早己洞悉一切沧桑。
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呼,仿佛本该如此。阿苏长老最先反应过来,激动得浑身颤抖,深深躬下身去:“大祭师!”
劝利晟霍然起身,心中波澜翻涌,紧握骨坠的手微微发紧。
毕颇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在劝利晟掌心的骨坠上停留了一瞬,那平静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榻上气息奄奄的越格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到榻前。枯瘦如鹰爪的手伸出,并未触碰越格的身体,而是悬停在他心口剜肉伤口的上方。他口中开始用一种极其古老、音节晦涩、仿佛与天地山川首接共鸣的语言,低低吟诵起来。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震动着空气,也震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
随着他的吟诵,他悬空的手掌下方,越格心口那狰狞的伤口处,丝丝缕缕墨黑色的秽气竟如同受到无形的吸引,开始丝丝缕缕地向上蒸腾、逸散!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毒气骤然变得浓郁!
毕颇另一只手握着的龟壳杖轻轻点地。
“笃。”
一声轻响,如同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刹那间,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毕颇身上那件陈旧的孔雀羽衣,其上数百面小铜镜骤然反射出无数道璀璨夺目的光芒!这些光芒并非阳光的反射,而像是羽衣本身焕发出的、纯净如星辉般的光华!光华交织,瞬间在越格身体上方,凝聚成一片缓缓旋转的、复杂而玄奥的星辰光图!光图的中心,赫然与毕颇赠予劝利晟那枚骨雕吊坠上的星图核心遥相呼应!
那片星辰光图缓缓落下,如同最纯净的甘霖,温柔地覆盖在越格全身。光图所过之处,越格皮肤下那层铅灰色的、死寂的污秽如同冰雪遇到了炽阳,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迅速消融、退散!他身上那些黯淡僵死的龙蛇图腾,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线条重新变得清晰流畅,隐隐有温润的、充满生机的微光流转!心口处蒸腾的墨黑秽气被星辉彻底净化、驱散,伤口虽然依旧存在,但流出的血液,己肉眼可见地转为深红!
“呃……”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呻吟从越格喉咙深处溢出。他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青灰色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血色,沉重而痛苦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那笼罩在他身上的死亡阴影,己被这神迹般的星辉彻底驱散!
整个厢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超越认知的景象震撼得无法言语,只能屏息凝神,敬畏地望着那沐浴在星光中的身影。
毕颇缓缓收回了手,覆盖在越格身上的星辰光图也随之渐渐消散,没入他的身体。羽衣上的小铜镜光芒收敛,恢复了古朴。他佝偻的身形似乎更加疲惫了一些,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依旧平静如古井。
他转向劝利晟,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握着骨坠的手上,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却仿佛在说:山魂之诺,己然践行。
“多谢大祭师救命之恩!”劝利晟压下心中翻涌的巨浪,郑重躬身行礼。阿苏长老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再次深深拜下。
毕颇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似乎穿透了碧城的城墙,投向了更遥远的大山深处,声音沙哑而飘渺,如同山风低语:“尘埃……暂定……山魂……需择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