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无限拉伸、绷紧。
阳光依旧温暖倾泻,空气依旧弥漫着新木的淡香。然而,在这由梦想精心构筑的空间里,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沉弥漫。
打破这死寂的,是霍景深。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看清苏晚晚的瞬间,震惊如海啸席卷,瞬间吞没所有初醒的迷茫。他几乎是弹跳着从飘窗上站起,动作仓促狼狈,彻底撕碎了平日的运筹帷幄。他像一个偷藏珍宝却被主人当场撞破的窃贼,脸上写满无措、慌乱,以及更深层、被洞悉秘密的恐慌。
“你……”他开口,声音因震惊而粗粝嘶哑,冰冷质感荡然无存,“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钥匙是他派人送去的,答案他心知肚明。但在那因极度紧张而短路的、不善言辞的大脑里,这竟成了掩饰内心惊涛骇浪的唯一屏障。
苏晚晚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最初的震撼与认知崩溃后,一股极致的、冰冷的清醒,如同冰水倒灌,瞬间淹没了她的大脑。她的专业本能,她的理性,她赖以生存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
她的目光,像一把冰冷锋利的手术刀,精准而残忍地解剖着眼前的男人:那件不再笔挺的白衬衫,眼底无法掩饰的血丝与疲惫,以及那因为慌乱而下意识攥紧的拳头。
“这个问题,”苏晚晚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与门外那个心神俱裂的她判若两人,“应该我问你。”
“霍先生,”她刻意地、吐字清晰地吐出这个疏离的称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在我梦想的废墟之上,建起这么一座……更精致、更昂贵的牢笼。然后,像个疲惫的君王一样,躺在里面休息?”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银针,精准、无情地刺向他最脆弱的神经。
霍景深脸色瞬间煞白。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说:这不是牢笼。
他想说:我只是想把你弄丢的东西,还给你。
他想说:我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有你的气息,能让我……喘一口气。
可这些柔软的、近乎赤裸的剖白,对于一个习惯了用冷漠和掌控作为盔甲的男人来说,比在商场上承认失败艰难万倍。
“我没有……”最终,他只能挤出这三个苍白干瘪、毫无分量的字。
“没有?”苏晚晚轻轻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自嘲,“那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的手臂缓缓抬起,修长的手指划过眼前的空间,如同在指认一件荒谬绝伦的罪证。
“这个沙发,这个书架,这套茶具……”她每点出一件,目光便冷冽一分,“这些细节,这些连我自己都只在草稿上画过、抱怨过买不起的‘幻想’。霍景深,你怎么知道的?”
她向前踏了一步。那股冰冷锐利的气场,竟逼得霍景深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在气势上发生如此彻底的逆转。
“你是不是又在我身上装了新的、更高级的监控?能读取我的思想,窥探我的梦?”她死死锁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还是说,你觉得毁掉一次还不够?要把它重建起来,再用这种‘神明般’的姿态告诉我——看,苏晚晚,你的梦想,你的渴望,你全部的价值,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可以轻易摧毁,也可以……随意施舍?”
“不是!” 霍景深终于被这番诛心之言逼得失控低吼。
“我没有那么想!” 他猛地上前一步,手臂抬起似乎想抓住她,却在触及她眼中那熟悉的、冰冷的戒备时,手臂骤然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垂落。
汹涌的情绪堵在胸口,几乎窒息。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头脑,此刻一片混沌。
他该如何解释?难道说:我派人彻查了你所有的过往,翻遍了你大学西年的蛛丝马迹,甚至试图从你闺蜜口中撬出碎片,才拼凑出你梦想的模样?
这听起来,比监控更卑劣,更令人齿冷。
“我只是……”他艰难地试图组织语言,字句破碎不堪,“我只是……想把它还给你。”
“还给我?”苏晚晚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霍景深,你是不是忘了,它,是被谁毁掉的?”
这句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
他的脸,血色瞬间褪尽。
是啊。
是他。
是他亲手,将她眼中的光,所有的希望,碾碎成尘。
一股迟来的、巨大的悔恨与痛苦,如同灭顶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用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以为,建起这座更完美的屋子,就能弥补。
他以为,用行动,就能证明。
可他忘了,伤害一旦刻下,便永不磨灭。那不是一座可以推倒重建的房子,而是一道刻在心上、鲜血淋漓、永不愈合的疤。
看着他捂脸颤抖的样子,苏晚晚的心,被狠狠刺穿。
那不是伪装。
那种从骨缝里渗出的、无能为力的痛苦,无法伪装。
她用恨意和理性刚刚重新堆砌起的、布满锋利棱角的残墙,此刻,那些碎片正反过来,狠狠扎进她自己的心脏。
她猛地转过身,再也无法面对。
“别在我面前演这出戏。”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更不需要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天花板,用尽全力将眼眶里那股灼热的酸涩逼退。
“霍景深,你听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你弄错了。你以为毁掉一个东西,再用钱把它堆砌得更华丽,就是补偿吗?不!那不是!”
“那道被你一脚踹开的门,那些被砸碎的桌椅,那个布满灰尘和绝望的废墟……那才是我梦想真正的样子!它虽然简陋,虽然贫穷,但它是干净的!是属于我苏晚晚一个人的!”
“而这里……”她环视着这个完美到令人窒息的空间,滚烫的泪水终于失控滑落,“这里再好,再美,它也是用你的钱,你的权力,你的……自以为是的怜悯堆起来的!它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沾满了你的味道!”
“——它不干净!”
她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利刃,将两人之间那层脆弱的假象彻底撕裂,露出了底下血淋淋、无法首视的创口。
她再也无法停留。
多一秒,她都感觉自己会被这片混沌的、吞噬一切的灰色彻底溶解。
她猛地转身,朝着门口决绝地冲去。
“别走!”
霍景深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嘶哑的、近乎绝望的哀鸣。
他冲上来,从背后,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又小心翼翼到极致的姿态,轻轻地、试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触感滚烫,却不再带着不容置喙的禁锢,而是充满了……颤抖的、卑微的乞求。
苏晚晚的身体,瞬间僵首如冰。
她没有回头。
“晚晚……”
他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后,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令人心悸的哽咽。
“……对不起。” 这三个字,终于艰难地滚落。
“我知道……我做错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只是……只是想……把东西……还给你。”
“求你……”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他生命里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恳切,“……别再把我推开了。”
说完,他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紧紧地、却又不敢真正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
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唯一一块漂浮的朽木。
而这失声的真相,这迟来的、笨拙到令人心碎的忏悔,在这间由梦想和阳光构筑的屋子里,比世间任何雄辩,都更震耳欲聋。 空气里,只剩下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她手腕上那灼烫的、微微颤抖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