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在杜夫人下首的位置坐下，自有丫鬟奉上热茶。
他捧着温热的茶杯暖手，看向杜翊：“大哥，伤处可还疼得厉害？我看你气色比昨日好些了。”
“好多了，多亏方姑娘带来的好药。”杜翊笑道，看向方灵的目光带着温柔。
杜安点点头，又看向方灵：“方姑娘雪天前来探望家兄，情意拳拳，杜安代家兄谢过姑娘。”
“二公子客气了。杜公子是为救我而伤，探望是分内之事。”方灵再次回应。
话题渐渐展开。
方灵发现，这位深居简出的杜二公子，绝非仅仅只有一副惊世皮囊。
他谈吐文雅，涉猎极广，从窗外的雪景谈到《诗经》中的“雨雪霏霏”，从杜翊的伤势调理谈到医理药理，见解独到，条理清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当方灵无意间提到父亲方尚书因春闱临近和官员铨选忙得焦头烂额时，杜安竟能就吏部铨选的一些积弊和可能的改进方向，提出几点极其精辟、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见解，让方灵听得心中暗暗惊异！
她忍不住赞道：“二公子虽足不出户，竟对朝堂吏治也有如此深刻洞见，实在令方灵佩服！”
杜安闻言，只是浅浅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美得令人屏息：“方姑娘过誉了。不过是闲来无事，多看了几本闲书，胡乱揣测罢了。纸上谈兵，当不得真。”他语气谦逊，但那双琉璃眸中闪烁的智慧光芒，却绝非“胡乱揣测”可以形容。
杜翊在一旁看着弟弟，眼中满是骄傲，笑着对方灵道：“方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安儿啊，自小就爱看书，且有过目不忘之能。我书房里那些经史子集，他怕是比我看得还多，记得还熟呢！连祖父留下的那些孤本杂记，他都如数家珍。”
过目不忘！
方灵心中再次掀起波澜。
如此容貌，如此才智，若非这体弱之症困住了他，假以时日，其成就简首不可限量！
就在这惊叹与欣赏之中，方灵脑中仿佛被一道微弱的闪电划过！
杜翊……前世春闱……
她十五岁那年春闱，状元是哥哥方晏，榜眼探花是寒门子弟和董卿，没有杜翊。
她十八岁那年春闱，她己入东宫为太子妃，虽深居简出，却也知晓三甲名单，其中并无杜翊之名！
她死时二十岁，离下一次春闱还有一年。
杜翊那时……应该是在的！
可为何她的记忆里，关于杜翊前世的去向，竟是一片模糊？仿佛被浓雾笼罩，怎么也想不起关键！
方灵下意识地蹙紧了秀眉，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她努力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试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
杜安……杜翊的缺席……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还是她多心了？
“方姑娘？”杜翊关切的声音传来，“可是身子不适？看你脸色有些不好。”
方灵猛地回神，对上杜翊担忧的目光，以及杜安那双带着一丝探究的琉璃眸子。
她连忙掩饰地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无妨，只是忽然想到些琐事，走了神。”
杜夫人见状，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孩子，一聊起学问就没完没了。翊儿伤着，安儿身子弱，都该歇着了。方姑娘也累了吧？不如留下用了晚膳再回府？我让厨房炖了滋补的汤品。”
方灵本想婉拒，但看着杜翊期盼的眼神，又想到方才脑中纷乱的思绪，最终点了点头：“那便叨扰夫人了。”
晚膳设在听竹轩旁的小花厅，菜肴精致清淡，照顾着杜翊和杜安的身体。
席间气氛融洽，杜夫人妙语连珠，杜安偶尔接话，见解精妙又不失风趣，杜翊虽不能多言，但目光始终温和地追随着方灵。
方灵努力融入这温馨的氛围，与杜安探讨些诗词歌赋，心中却始终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疑问。
用过晚膳，窗外天色己彻底黑透，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方灵起身告辞。
杜翊眼中带着不舍：“雪大路滑，方姑娘路上千万小心。”
“杜公子安心养伤，改日我再来看你。”方灵温声道。
杜安也起身相送：“方姑娘慢行。”
杜夫人更是亲自将方灵送到二门，殷殷叮嘱，目光中的热切几乎要将人融化。
马车驶离杜府，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车厢内燃着小小的暖炉，青棠替方灵紧了紧斗篷：“小姐，杜家二公子长得可真好看！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呢！就是瞧着瘦弱了些。”
方灵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依旧盘旋着杜安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他那过目不忘的聪慧，以及杜翊前世那模糊不清的春闱之谜。
她越想，越觉得记忆深处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纱，怎么也揭不开。
马车在寂静的雪夜中缓缓前行。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巷时，风雪似乎更大了，刮得车帘呼呼作响。
“小姐，这雪下得，路都看不清了。”青棠嘟囔着，忍不住掀开车窗帘一角，想看看外面的路况。
一股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灌入车厢，方灵被冷风一激，也下意识地抬眼向车窗外望去。
昏黄的灯笼光晕在风雪中摇曳，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辆青帷小轿停在路边，似乎轿杠出了点问题，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正围着查看。
轿旁，一个身着海棠红织金锦缎斗篷、身姿窈窕的女子正撑着一柄明黄色的油纸伞，背对着马车方向，似乎在低声吩咐着什么。
风雪太大，女子的面容被伞沿和斗篷的风帽遮去大半，只能看到一小段白皙优美的下颌线条。
就在青棠准备放下车帘时，那女子似乎被风雪吹得有些站立不稳，微微侧身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同时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风帽。
就这一瞬间！
昏黄的灯光与飘飞的雪片交织的光影中，方灵清晰地看到了那女子的侧脸！
清丽温婉的眉眼，挺翘的琼鼻，还有那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娴静气质的唇瓣……
是她！
前世那个在她嫁入东宫后不久，听家族安排嫁给她哥哥方晏的嫂子——岑佩！
方灵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如同被冰冷的雪水浇了个透心凉！
前世，她与这位嫂子接触不多。
岑佩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性情温顺，持家有道，与哥哥方晏相敬如宾。
她入宫后，偶尔省亲，也只见过寥寥数面，印象并不深刻。
今生……陆明鸢出现了！那个如火般炽烈、如骄阳般明艳、一心追逐着方晏的陆家大小姐！
那么，哥哥方晏的姻缘，还会是前世的岑佩吗？
眼前这风雪中惊鸿一瞥的身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搅乱了方灵好不容易平复些许的心绪。
马车缓缓驶过，将风雪中那抹海棠红的身影抛在身后。
方灵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心潮起伏。
窗外风雪呼啸，仿佛预示着前路的扑朔迷离。
杜翊的伤，杜安的谜，岑佩的出现，还有那深宫中依旧虎视眈眈的慕容礼与程雪衣……这盘重生的棋局，似乎比她预想的，更加复杂诡谲。
她缓缓闭上眼，指尖冰凉。京都的雪夜，寒意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