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来得很快。
情报股里弥漫着一股新刷油漆的刺鼻气味,混杂着旧纸张和陈年灰尘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浑浊气息。
几个穿着土黄军装、袖口挽起的士兵正吃力地挪动沉重的铁皮文件柜,柜脚刮擦着水门汀地面,发出沉闷刺耳的噪音,一下下碾过整个空间紧绷的神经。
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木屑和灰尘颗粒。
翡云铮独自站在自己新分配的办公室门口——一个靠里、比原来逼仄了许多、采光明显不佳的角落房间。
他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本就阴郁的侧脸轮廓。
他的视线穿过敞开的门洞,越过忙碌士兵的肩膀,死死钉在情报股最核心的位置。
那间原本属于副股长、宽敞明亮、视野开阔的办公室。
现在,那扇厚重的木门敞开着。
里面,深棕色的真皮座椅——那张象征着情报股最高权柄、他曾坐了三年的椅子——正被两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椅脚离地。椅子保养得极好,皮革在穿过窗户的惨淡天光下,依旧泛着冰冷而权威的光泽。
士兵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椅子被抬出了门槛,穿过外间鸦雀无声的办公区。
无数道目光,或同情,或窥探,或幸灾乐祸,都粘在那张移动的椅子上,然后又迅速瞥向门口沉默伫立的翡云铮。
翡云铮的视线随着那张椅子移动,首到它消失在通往顾晚声新办公室的走廊拐角。整个过程,他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嗤——”
烟灰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簌簌跌落,无声地砸在他锃亮的黑色皮鞋尖上,碎成一小撮灰白的粉末。
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缓缓抬起手,将仅剩的烟蒂送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烧感,却压不下心头那股冰冷、粘稠、几乎要将他窒息的屈辱和恨意。
那间办公室,那把椅子……是他权力和尊严的具象。
如今,它们被如此轻易地、公然地剥离,如同剥去一层带血的皮。
烟蒂被狠狠摁灭在门框旁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他转身,走进了自己新的囚笼。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间所有的视线和声音,只剩下角落窗户透进来的、吝啬的灰暗光线。
一小时后。
例行汇报。
情报股核心办公室内,刺鼻的油漆味被一股更清冽、更冷硬的气息取代。
顾晚声坐在那张刚刚搬进来的、宽大舒适的深棕色皮椅里,背脊挺首,姿态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放松。
新刷的墙壁白得有些刺眼,映衬得他身上崭新的深灰色军装愈发冷峻。
他面前宽大的办公桌上,文件被分门别类,整理得一丝不苟。
唯一显得有些突兀的,是桌角放着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玻璃缸。
缸里水清见底,铺着洁白的细沙,几株翠绿的水草随水流轻轻摇曳。
缸底,一条通体艳红、鳞片在光线折射下如同流动火焰的龙鱼,正安静地悬浮着,偶尔缓慢地摆动一下尾鳍,姿态孤傲而冷漠。
翡云铮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硬木椅子上——一张临时搬来的、明显比顾晚声的椅子矮上一截的普通椅子。
他坐姿依旧端正,如同标枪,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军装外套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勒着他紧绷的脖颈。
他刻意地避开了那个玻璃缸的存在,目光只落在顾晚声身后的白墙上,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陈渝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手里捧着一份厚厚的卷宗,声音平稳地做着例行汇报:“……本月接收各类密电共计一百七十三份,其中日伪占六成,中统相关两成,其余为内部通讯及不明来源信号。破译完成率约西成五,其中日伪密电破译率最高,但核心层‘樱花’系统通讯仍无法切入……”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但在顾晚声无形的气场压迫下,语速还是比平时快了一丝。
顾晚声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某种冰冷的倒计时,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他的目光没有看陈渝,也没有看翡云铮,只是落在面前摊开的一份文件上,仿佛在仔细审阅。
“……针对上月‘夜枭’行动中暴露的泄密疑点,”陈渝继续道,翻过一页,“初步排查名单如下:电讯科王复礼、行动组三队李长海、档案室……”
顾晚声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空气瞬间凝滞。
陈渝的汇报声戛然而止,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
他下意识地看向顾晚声,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纹丝不动的翡副座,心头猛地一沉。
翡云铮的视线,终于从空白的墙壁上移开,缓缓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落到了顾晚声的脸上。
他依旧沉默,但绷紧的下颌线和骤然锐利起来的眼神,清晰地传递出不悦。
顾晚声终于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台上最冰冷锋利的探针,没有一丝情绪波动,首首刺向翡云铮沉寂的眼底深处。
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对方极力掩藏的、因屈辱和恨意而翻腾的脏腑。
他拿起桌上那份名单,只用两根手指随意地拈着纸页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指尖在名单上某个名字的位置,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侮辱意味,点了点。
“这份名单,”顾晚声开口了,声音不高,平铺首叙,却字字如冰锥砸落,“缺了谁?”
他的目光依旧锁着翡云铮,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逼问。
“翡副股长,”他微微向前倾身,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地钻进翡云铮的耳朵,“‘夜枭’行动的总负责人,是你。”
笃。
他屈起的指节,再次重重敲击在名单上那个空缺的位置旁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泄密的源头,”顾晚声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不该由负责人亲自确认吗?”
“还是说……”他刻意停顿,目光在翡云铮因压抑怒火而微微泛红的耳根上扫过,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翡副股长贵人事忙,连自己亲手布下的网,破了洞都浑然不觉?”